一屋子的人已經站到臺階上,遠遠地看着林國慶佝僂着背,站在大禾場的高處,渾身哆嗦着,一時間沉默無語。
劉惠普來捎話的人就這樣讓林學濤爹一鞋底拍走了。條件沒談成,強子也還沒放出來,廠房被封條封得嚴嚴實實的,一屋子的桃子也快爛了個透。
林學濤沒事做,回到了學校,可整天跟夢遊似的,秦嵐跟林學濤母子和妮子說好了,叫他們都彆着急,現在國家鼓勵搞活經濟,辦鄉鎮企業,還不信沒處說理了!況且罐頭廠自己也有股份,哪兒能看着它黃了呢!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趁着週末,她會特意回趟省城,看看能不能想點辦法。
雖然秦嵐勸他們的時候,話說得很輕巧,也對這事兒能解決抱着很樂觀的估計,可在林學濤和屋裡人看來,卻是並不抱什麼希望了。俗話說了,強龍壓不過地頭蛇,更何況,秦嵐不過是個城裡來的年輕女娃,跟強龍二字沾都不沾邊,又哪裡鬥得過劉惠普呢?
不過,話雖然這麼說,但是秦嵐還真就收拾好東西,週末的時候一大清早就往省城奔去了,林學濤心灰意冷的,連騎單車捎她去縣城坐車也懶得動,還是秦嵐自己搭了一輛順路的拖拉機去的。
林學濤坐在空蕩蕩的老師辦公室裡頭,看着羅月和張磊忙進忙出的,兩人有說有笑,時不時地跟他打聲招呼,可林學濤卻是怎麼也提不精神來,這會兒他才發現,秦嵐走了之後,整個學校一下子空了許多。
強子的家人已經湊好了賠償的醫藥費之類的錢,準備等着拘留的時間到了放出來後給交上。原來廠子裡的女工們,也開始謀劃着離開廠子後的日子了,有的似乎已經開始迴歸到了以前一層不變的勞動婦女的生活中。
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秦嵐還沒有回來。
但這對於林學濤來說似乎沒啥區別,可是山杏跑到學校來找林學濤,好心地勸告他說:“預備好的兩天沒回來,這說明是被事情耽擱了唄!有耽擱,說明事情正有眉目了不是,要早早就回了那才說明根本沒指望了哩!”
林學濤衝山杏苦笑了一下,說:“山杏,你真會安慰人哩!劉惠普在咱村裡都橫行多少年了,你真相信秦嵐一個小丫頭能搬得動他啊?”
山杏也笑了,說:“你當初心裡想着要辦工廠的時候,也不相信自己能辦得起來吧?最後不辦得有聲有色的麼!”
林學濤聽了一愣,望着山杏,有些慚愧地點點頭,激動地握住了她的手。
山杏的心裡跟明鏡似的,說得好哩!
第六天,秦嵐終於回來了。
秦嵐是春風滿面的回來的,從拖拉機上一跳下來,秦嵐就告訴林學濤說事情已經解決了,沒問題了,你就等着罐頭廠重新開工吧!
可林學濤覺得秦嵐是故意表現出來樂觀的樣子,這是她爲人師表的職業本能。或者說,她總想留給別人一絲希望。
林學濤不相信地搖搖頭:“你回辛莊半個人影也沒帶來,半個大紅章也沒有,問題怎麼解決啊?又不是雷公電母,能預報天氣哩!”
秦嵐見林學濤不信她,朝着他胸口擂了一拳,說:“你這人怎麼這樣!難道非得帶個厲害人物來站在你面前才能解決麼!你就這麼小看我秦嵐的能力?”
“不用很厲害,至少得比村長劉惠普權力大那麼一丁點兒吧?唉,秦嵐,你也在辛莊生活這麼久了,也應該明白,在鄉下,那就是比勢力比權勢呢,那些書上的道理不管用!他劉惠普,除了比他大的官,還有人能鎮住他?”
秦嵐點點頭。
“你這話說得倒是不錯!一開始,我也有些想得太天真了,要不是親眼看見劉惠普叫來的那個青年來你家說出那些條件,我根本不敢相
信,一個鄉下村長,可以無恥到這種地步!要不是這樣,我也不會回省城……”
說到這兒,秦嵐的聲音低了下來,欲言又止。
林學濤輕輕地嘆了口氣。
“秦嵐,你也不用安慰我了,這幾天你已經盡力了,我也知道你總不可能直接去找省城的大官,不管結果如何,我很謝謝你做的一切,真的!廠子的事,最壞結局我也已經有心理準備了!”
秦嵐見林學濤一副根本不把自己的話放在心上的樣子,小嘴一嘟,沒好氣說:“你就這麼小看我秦嵐不成?不信你就等着瞧,用不了多久,村長劉惠普就再也不敢小看你了!”
說完,夾起課本就噔噔着離開了辦公室。
林學濤聽了,只是苦笑着搖了搖頭,覺得秦嵐只不過是礙於面子才這麼說罷了,畢竟,人家也費了力跑了一趟省城,自己是不是真的太過灰心了?
日子在平靜中繼續過着,林學濤家大禾場旁邊的廠房裡,已經好久沒有傳出隆隆的機器聲,這讓鄰居們一下子倒覺得有些不適應了。
堂屋裡的幾筐桃子已經徹底全部爛掉,讓林學濤娘一筐筐全給擡出去扔了,偶爾見着裡面一些好的,捨不得浪費,挑選出來洗乾淨了送了周圍的街坊。
林學濤娘又把堂屋仔細打掃了一遍,騰出來的空間,甚至已經放上了不少農具,這說明就連林學濤爹孃,也覺得這廠子怕是辦不下去了。
強子在拘留期滿了之後,從派出所放了出來!
強子從所裡放出來之後,家裡人成天把他關在屋子裡,不許他在外面亂跑,免得再惹亂子,可強子還是偷着跑出來幾回,來學校找林學濤,兩人一合計,林學濤這才知道,當初派出所來抓強子,就是這個馬如龍親自指使的,馬如龍收了劉惠普的錢,還吃了他一桌酒,兩人就合夥起來幹下這勾當。
林學濤聽了,氣得狠狠一拳砸在教室的門框上,嘴裡罵着:“這狗日的劉惠普!我說他怎麼連送上門的錢都不要哩,原來,早就算計好了,想要咱的罐頭廠!這老東西,胃口還真大!”
強子聽了,眼睛就左瞄瞄右瞥瞥,看看四周沒人,拉拉濤子,壓低嗓門說:“濤子,要不咱們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找幾個哥們,半夜攔住狗日的揍他一頓,弄折他一條腿,興許他就老實了哩!村裡我認識幾個哥們,都早就恨這個老狗日的了,出門之前我已經跟他們商量好了,他們這會正在準備傢伙,只要你同意,今天晚上咱們就動手!”
林學濤一聽,猛然愣了一下。此刻,他心中對於劉惠普的怒火,不比強子小,自己的廠子就這麼被他耽誤下來,他何止想打斷劉惠普一條腿,連殺了對方的心都有。
可是畢竟林學濤念過書,有些見識,強子報復計劃雖然令他一時心中熱血沸騰,可很快又冷靜了下來,想想自己爲了這個廠子付出的努力和汗水,還有秦嵐爲了想辦法跑遍了省城,他知道,自己絕對不能意氣用事!如果真像強子那樣乾的話,他這個廠子恐怕就真的永遠別想辦下去了!
思索再三,林學濤強忍心中怒火,對強子說:“強子,當初你下定決心跟我辦廠子,圖的啥?”
強子一愣,說:“當然是發家致富,幹一番大事業了!”
林學濤點點頭。
“既然要幹大事,咱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衝動了!要報復他劉惠普,咱不一定非得用棍棒!揍他一頓,出口惡氣,那算個啥,咱們都得進局子,搞不好一輩子也在村裡沒法兒立足了,談啥幹大事業!現在,不管怎麼樣,廠子還在,機器還在,村裡的工人也隨時可以召集來,再挺挺,難關一定可以渡過的!”
強子聽了,默不作聲,良久,似乎終於明白了林學濤的苦心。
唉了口氣,點點頭,小聲說:“那……我去跟幾個哥們說聲,今晚的事兒取消了。”
強子轉身耷拉着腦袋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拍拍林學濤的肩膀。
“濤子,不管這事兒結果咋樣,強子都站在你這一邊,就算以後咱不開罐頭廠,也總有別的路可走!你說是不!”
林學濤點點頭,目送着強子的身影朝着校門口走去。心裡不免生起一絲隱隱的悲涼,他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拒絕了強子的報復計劃,或許,強子的手段簡單卻實惠,以自己跟強子無權無勢的村民地位,要跟劉惠普和馬如龍兩個人物鬥,只能以暴制暴也說不定呢?
強子走後,再也沒來找過濤子,整天幫着家裡忙着田裡和地裡的活兒。那臺還挺新的拖位機,也靜靜地停在林學濤家的大禾場旁,落了一層灰。
幾天後的晌午,林學濤跟爹孃正坐在堂屋裡吃飯,遠遠地聽見一陣鬧哄哄的腳步聲,後面還跟着突突的拖拉機聲音,一羣人七嘴八舌嘈雜的聲音議論着,離林學濤屋門前的大禾場就越來越近。
林學濤端站一碗粥站在門檻上望去,一大夥人正從禾場邊上走了過來,最前頭幾個剛從拖拉機上跳下來,就趾高氣揚地望林學濤家堂屋裡走。
林學濤一眼就認出了那個灰中山裝,眯縫眼的中年人。臉上的表情就凝固住了。
“喲!濤子,你在家啊!那正好!”
劉惠普邊說邊走進了林學濤家旁邊的廠房門口。
林學濤把手裡碗往桌子上一放,大步就朝外頭衝去,林學濤他娘見狀,也趕緊放下碗筷,急匆匆地跟了上去,生怕兒子一時衝動,鬧出啥大事來。後頭,連林國慶也跟了出來。
“濤子,你是個機靈人,我今天來的目的呢,你也明白!都是街坊鄉親的,就開門見山說了吧,我上次託人捎信來,說的條件,你考慮得咋樣啦?是讓出五成的股份給村裡呢,還是折價把機器賣了?”
劉惠普撇着嘴,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他的後頭,跟了一幫子青年後生,大部分都是他劉家的人,兩三個派出所的民警,再後頭,就是一幫子圍過來看熱鬧的村民。這會兒,個個都安靜了下來,拿眼睛盯着林學濤,看戲一樣等着他的回答。
“劉惠普,你不用說了,五成的股份平白無故讓給你,這事兒絕不可能,機器我也不想賣……”
林學濤衝着村長高聲喊着,一句話沒說完,劉惠普就嘿嘿乾笑了起來,那架勢彷彿早料到林學濤會這麼說。
“濤子,你倒是挺在乎這個廠子的啊!年輕人,有幹勁,本來也是好事嘛!只不過,你佔了村裡公家的地,私自蓋廠房,也聲招呼也沒打過,這事兒我這個村長可不能不管,再說了,你證件也沒辦妥,這已經屬於無證生產經營,那是黑廠……”
一旁,林學濤娘聽了這話急了,忍不住插嘴:“村長,你……上次你來咱家,東西和錢不都已經收下了,公家土地的事兒,不是說好了……”
劉惠普忽然咳咳幾聲,打斷了林學濤娘,一臉嚴肅的表情。
林學濤娘意識到了什麼,知道這會兒說那些也沒用,劉惠普這種下三濫,根本就是說一套做一套,哪兒跟你講什麼信用。
“看見沒?”
劉惠普轉過身,手裡指了指身後那臺拖拉機。
“濤子,既然你要鐵了心的抱着你的廠子,那也別怪我這個當村長的爲難了!公家的地可不能讓你這麼大個廠房天天這麼佔着,按規定,非法佔公家的地,那就得拆除!還有無證經營,機器也得扣下!”
說着,手一揮,衝後頭那幾個後生一揮手。
“還愣着幹啥,打開廠房,把機器弄上拖拉機運到村裡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