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敬死了,魯壽也死了,帶着八十名烈士在大火中自盡,屹立在雁門郡內上百年的郡城,就在這場曠世大火中付之一炬,他們的死震撼了邊地每個人的心靈,同時也點燃了邊地軍民復仇的火焰。
左賢王的大旗不見了,或許是得到想要的結果,帶着那三萬如狼似虎的精銳騎兵北返,留下的是雁門郡殘破的城垣和哀聲痛苦的百姓,代郡和雲中郡的援兵姍姍來遲,看到大火燒成廢墟的郡城也被驚呆了。
每一個死裡逃生的漢人都沉浸在痛苦之中,此時的雁門郡沒有了死裡逃生後的慶幸,只有憤恨,惱怒和無盡的不甘。
長安城終於收到雁門被破的消息,聽到邊關急報,天子當場昏了過去,內侍手忙腳亂的架着天子回寢宮,羣臣被嚇的不知所措。
“自冒頓奴酋以來每年七八月出兵是匈奴慣例,這次匈奴人一番常帶的二月出兵,打了雁門郡一個措手不及,各郡邊關報來匈奴佯動的烽火,匈奴人變狡猾了?”
“一定是那閹奴中行說搞的鬼,我們要一雪前恥矢志復仇!”
“報仇?怎麼報仇?左賢王的使者已經入了關中,帶着良馬十匹,牛羊五千作爲賠禮,還把幾個犯事的匈奴人首級送入長安城,人家有備而來賠禮道歉,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
“呸!打發乞丐的手段也用在漢家頭上,那幫胡人沒一個好東西,那個什麼狗屁使者連關中的口子都沒過去就被逐回大漠!”
“索性撕破臉和匈奴人打一仗見分曉便是!我們還能怕了他們不成?”
“說的到是輕巧,太祖高皇帝何等英明神武,不照樣兵圍白登山險些回不來。”
“都要怪那個蒼鷹郅都,好端端的偏要打邊地反擊戰,殺狄八百自損一千,才送上捷報就命歸黃泉,還把馮太守的性命搭了進去,死了那麼久還不讓陽世的人過安穩,難怪他死時長安城裡張燈結綵的。”
曹時邁入太子殿轉瞬間七嘴八舌的議論聲消失無蹤,太子殿內傳來劉徹的急喝:“豈有此理,匈奴簡直欺人太甚!我若爲天子,必然要和匈奴人決一死戰,一勞永逸的解決這個禍患!”
舍人們出聲附和着,痛罵匈奴人不顧姻親之好背信棄義,正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在太**裡入眼的人都鼓譟着主戰,恨不得明天就打破龍城生擒單于,好現實自己的忠誠勇敢。
韓嫣瞥了一眼道:“太中大夫,你怎麼不發一言?”
劉徹的目光隨之轉過來,對曹時的沉默很是不理解,這些日子他苦讀兵書戰策,對行軍佈陣戰棋推演很是下了番苦功,自問也是宮廷裡了不起的戰略家,唯一持保留態度的就是眼前的平陽侯,太中大夫曹時。
曹時當然不太滿意,或者說他對太**裡上上下下都不太滿意,無視韓嫣的指責說道:“馮敬,太宗文皇帝時爲典客,後改任御史大夫參與丞相灌嬰對賈誼的攻訐,隨後被貶官至上谷郡爲郡守,前後算起來在邊郡待了三十年,邊地的太守被這位老人家當了個遍,這是馮太守第二次擔任雁門郡的首官。
憑藉馮太守三十年老於邊事的經驗履歷,還有對雁門郡內的熟稔想來是可以遊刃有餘的把控,當初天子如此安排也是精心考慮過的,可就是這樣的完美安排,還是擋不住匈奴人的鐵蹄,馮太守以八百殘軍抵擋兩萬多匈奴大軍整整十五天,糧盡援絕被迫縱火燒城壯烈殉國,太子殿下從中讀出了什麼?”
劉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曹時又說道:“匈奴殘忍無恥,這是毋庸置疑的,報仇雪恨是題中之義,但邊郡被動防守匈奴入寇的局面打不開,主要的根源在於國力不強軍力不足,邊關烽燧完備營寨堅固也擋不住匈奴的鐵蹄,殿下以爲此刻的局面該如何點破?”
“當然是集漢兵數十萬以伐匈奴!”
“殿下覺得臣能比的上我家太公(曹參),絳侯周勃,潁陰侯灌嬰嗎?”
“不能!”
“那麼殿下自比太祖高皇帝孰高孰低?”
劉徹面無表情:“我自愧弗如。”
“太祖高皇帝兵圍白登山,三十二萬大軍被圍在山上七天七夜,糧草斷絕孤立無援,雖然軍臣單于不如冒頓單于,可是殿下與臣也不如太祖與諸位功臣,伐匈奴若不能全勝即爲大敗,這與集大權而伐匈奴無關,與國力高低軍力強大與否有關。”
太子的臉色微變,語氣裡多出幾分不愉快:“這麼說來,天子大權獨攬也是沒有用處的咯?”
曹時故意不看他的表情:“殿下學《亡秦論》幾個月,應該知道秦滅於失天下心,天下者非孟軻所言之天下,哪怕擁有至高無上獨攬大權的始皇帝,也仍然需要官僚效犬馬之勞,需要將軍帶着士兵在戰場上用命拼殺,要萬民把僅剩的口糧拿出來供養軍隊、官僚集團以及至高無上的皇帝用度所需,秦始皇知道這樣下去帝國撐不住,停了阿房宮,東巡六國安撫臣民。
祖龍(嬴政)一死,太子扶蘇矯詔被誅,秦二世憑着集權統治輕而易舉的做到殺功臣,屠名將,驕奢淫逸繼續建造阿房宮,不但讓六國遺民與心懷異志者復起,大秦帝國根基的關中百姓很失望,領兵打仗的大將很失望,在朝爲官的大臣也很失望,整個帝國各階層都很失望,帝國上下對國家的未來都沒有信心。
集權統治不同於封君制度,集權的皇帝不允許伊尹流放太甲,六卿殺死晉君撥亂反正的行徑,於是只有自暴自棄的放任大秦帝國徹底毀滅,秦二世胡亥與秦三世孺子嬰被殺,向世人宣告大秦帝國被帝國上下集體拋棄,最終得到的結果皇帝身死,接着贏姓皇族全部隨着大秦帝國一起滅亡,所以大秦帝國滅亡的敗因雖然很多,但真正的根源是過度集權啊!”
那個瞬間,彷彿整個世界變的異常安靜。
太子殿中針落可聞,內侍們捏着嗓子屏息凝視,生怕自己的喘氣聲大一些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侍中桑弘羊就站在其中,幾個月來出色的表現以及精通心算的本領得到太子賞識,使得他進入太子殿中最核心的地方站在太子身側,雖然此刻他連說話的權力都沒有,只能默默的注視着每個人的一舉一動。
韓嫣忍不住發出酸言:“太中大夫不愧爲列侯之長,說話果然與衆不同……”
“閉嘴!”
“住口!”
太子與曹時不約而同的呵斥,韓嫣被一道如烈火一道如寒冰的目光凝視着,驚懼後退半步臉頰一會兒漲紅髮紫一會兒蒼白如紙,心裡又羞又惱偏偏連半個字都不敢說。
劉徹沒心情搭理愛寵韓嫣的羞惱,憤怒的目光鎖定主要目標:“太中大夫是要告訴我大秦亡於集權?三家分晉你也對我說過,爲什麼今天又反過來贊同晉國六卿殺君主的行爲?”
曹時笑着說道:“人食五穀而生自有七情六慾,君王與生俱來帶着集權衝動,然而君主集權又會遭到原本臣僚體系的反對,爲了集權就免不了要豢養爪牙誅殺重臣,君臣對立導致國家陷入動盪,爪牙本身就是一種政治力量,曲沃代翼以後的晉國,卿族充當晉君用來清除公族的爪牙,可是事到臨頭卻是卿族勢力膨脹股份了三晉,歷史的教訓告訴我們過度依賴某一方力量不會帶來國家強盛,只會帶來無盡的災難。”
趁着太子正在慢慢回味的時候,韓嫣忍不住嘲諷道:“太中大夫仍然不死心,要爲諸侯王和列侯辯護,如果諸侯王那麼有用,那爲什麼還會發生吳楚七國之亂呢?”
“以你的智慧無法洞悉吳楚七國之亂的因果,我竟然忘記你只不過是弓高侯的孽孫,又怎麼會知道真實情況。”
韓嫣最討厭被人揭傷疤,頓時就惱羞成怒:“太中大夫竟然侮辱我!太子殿下爲我主持公道啊!”
劉徹露出意味深長地笑容:“我大概聽明白了,公族與卿族保持制衡之勢,諸侯王與列侯保持制衡,君王主動剋制集權的衝動,保持三方相對平衡的模式,聽起來很新穎,但是你有私心。”
“是的!人都有慾望,臣也確有那麼點小小的私心,這不值得大驚小怪。”
太子似乎還在驚訝於他的直率,這年頭被人質疑有私心可不能算小事,往小裡說是私人品德有虧,大里說就是這個人常有貪鄙之心,可以就此罷官免職。
曹時微微一笑:“慾望人人都有不值得大驚小怪,無慾者是朽木頑石,然而慾望有好壞之分輕重之別,首先國富民強敗匈奴而興大漢,其次是家業不衰爲國效力,此兩條與家國天下皆是百利而無一害的慾望!列侯是軍功爵的頂端,列侯不倒則數百萬軍功爵不會倒,臣不希望看到諸侯王與列侯同時崩潰,自太祖高皇帝以來建立的穩固基業崩壞,這便是臣的小小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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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教導劉徹是個漫長的過程,避免他用50多年的時間把國家折騰的七零八落才悟透“原來還是黃老無爲比較靠譜”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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