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平地處河東郡,以產梅聞名。春暮夏初,梅子初實。每年夏四月後,累累的梅子漸漸壓彎了果園枝椏,街頭巷角到處是揹着梅子兜售的老婦人。
“好酸。”張嫣嚐了一顆梅子,頓時酸的眉毛眼睛皺到一處。
“哈。”孫寤拍手笑道,“看起來阿嫣很怕酸啊。”
“嗯。”張嫣點點頭,將梅子丟開手,“我性喜甜食,對酸的東西都不下口。看來這宣平的梅子,我是無福消受了。”
“不怕不怕,”孫寤笑眯眯的搖頭,“阿嫣你也有不知道的,我們宣平有一種相傳的醃梅子的法子,將黃梅子放入乾淨甕中醃製個半個月,再取出來的時候比飴糖還要甜呢。改明兒我們去醃梅子好不好?”
“好啊。”
古語有言,“若作和羹,爾唯鹽梅。”
初夏的清晨,採摘青澀略硬的梅子,用粗鹽搓揉,去掉表面絨毛和蠟質。孫寤用袖擦拭額邊墜下的汗滴,“還是自己動手醃製梅子更有趣些。”
“嗯。”張嫣學着她搓洗梅子,再用刀面拍裂。
“兩位娘子,”孫家的下人容娘彎腰將梅子都兜起,笑道,“醃梅子可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好了。得用大甕將這些梅子泡上一天一夜,不時換水,這樣日後漬出來的梅子纔不會澀。這都是耗時的活兒,不敢勞兩位娘子費神。”
二人相視而笑,“那好,”孫寤起身道,“請容娘費心。”
“別動。”張嫣忽然喚道,伸手從孫寤胸口的衣襟上揩下一抹污漬,笑道,“大概是剛纔刷梅子的時候沾上的。”
“是啊。”孫寤亦低頭。皺眉不快道,“這兒還濺溼了一塊呢。真麻煩,就算洗乾淨了,穿起來就不挺括。”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張嫣彈了下手指,得意道,“我有辦法。”
她想起了後世的熨斗。
“容娘,”她轉身笑問,“宣平可有出名的打鐵匠人?”
“張娘子,”容娘爲難道,“朝廷對鐵器是管制的。宣平的鐵匠,不過只是打打粗製的農具,若要論好手藝。只有官家。”
張嫣皺眉,“你的意思,還要去找長安匠作監?”
不是不可以,只是宣平到長安,驛站來回就要一個月。少年人性子急,興趣來的快也去的快,一個月後,也就不再有興趣了。
“那倒不用,”容娘微笑道,“諸侯國的匠作就很不錯了。”
換了任何一個旁人。自然沒本事使喚各諸侯國的匠作監,容娘看着面前的少女,欣羨的嘆了口氣。只是這位張娘子,是太后之孫,天子之甥,自然不同。
“唔,這樣啊。”張嫣想了想。道,“宣平離齊地最近。我去找齊國的匠作監就是了。”
過得兩日,梅子泡好了,孫寤又約張嫣到家中醃製梅子,二人一邊吃糖蘸梅子,一邊將梅子放入乾淨的甕中,然後覆上飴糖。
“娘子,”容娘看的直皺眉,勸道,“你們也儉省着一些。”
孫寤怔了一怔,惱道,“我家雖然不富裕,這點梅子還是買的起的。”
容娘在心中嘆道:費錢的哪是那些梅子,實實在在的是飴糖啊。似這兩位不知道人間疾苦的小女孩這麼厚厚的撒下去,幾乎就要撒掉宣平一戶貧苦人家一月的生活費。
話雖如此,她卻是第一次看見好脾氣的孫寤發作脾氣,不敢再說話。
於是張嫣與孫寤便放一層梅子,加一層飴糖,將梅子吃掉了一小半,醃製了一大半,最後封上蓋,用泥實實裹住。
“記得從前母親醃梅子,”孫寤笑眯眯的道,“等半個月就可以吃了,半個月後,我請你吃醃梅子啊。”
按着張嫣的圖紙,齊國匠作打造出這種空心船型帶木柄的鐵器,並由驛站送來。
“那這個‘熨斗’”,孫寤很拗口的重複,問道,“真的能令衣裳平貼麼?”
“不信你看着就是。”張嫣道。
將燒的通紅的木炭加入熨斗腹中,立了一會兒,熨斗就被燒的現出一點紅意。張嫣在衣裳上灑了幾滴水,然後用熨斗燙過,熨斗經過之處,衣裳果然變的平整復初。
“真神奇。”孫寤目眩神迷。
“那自然,”張嫣笑道,“不過燒起來的熨斗燙的很,可不能用手碰。”
孫寤撲哧一笑,“我像那麼傻的人麼?”
“對了,阿嫣今日來的正巧,那梅子已經醃了十餘日了,應該可以吃了。我們去拆封看看吧。”
“自然好。”張嫣亦興致勃勃。
她們滿懷歡喜的開了甕蓋,取出醃漬的梅子。
張嫣的面色變了下,“阿寤,”她猶疑道,看了看手中的梅子,“你確定這梅子能吃麼?”
掌中的梅子呈奇異的黑紫色,長出細細的絨毛。
“可是醃梅子就是這麼醃的啊。”孫寤不服氣道,鼓起勇氣,嚐了一小口。
“呸——”她忙不迭的吐出來,連忙端起茶漱口“酸。”比沒醃之前的還要酸上幾分。
“可能是因爲,”容娘忍住不讓自己笑出聲來,勉強板住臉,正經道,“兩位娘子性子太急,沒有將梅子瀝乾吧。”
看見兩張垂頭喪氣的下臉,連忙又安慰道,“沒關係,反正宣平的梅子多,再醃一次就是了。只是這回,你們要聽我的話了。”
第二批梅子已經醃製了七天了,張嫣終究沒有在這一季,吃到傳說中的又甜又脆的醃梅子。
這一日,張敖將張嫣喚入書房中,道,“嫣兒,你母親昨日來信說,這個月她還是不能回宣平。”
張嫣“啊”了一聲,雖然意料之中,還是有些失望。
“嘆什麼氣,”張敖摸了摸她的額。失笑道,“你母親還說了,太后的五十歲壽辰就要到了,前些日子還提到你,她要我們父女早些返長安祝壽。”
“啊,”這一回語調卻是上揚,“所以阿爹,我們馬上要回長安了見阿母了麼?”
“這,”張敖沉吟道,“本是該如此的。只是最近縣中該上計租賦,去年我們回宣平時上計已過,今年。爲父希望能看過上計後再行。”
“那,”張嫣微微有些失望,然而與魯元分別將近一年,平日裡還不覺的如何,忽然知曉相見近在眼前。卻覺得十分想念起來。
“阿爹,”她脫口道,“我先回長安可好?”
“阿母家書也說了,”她道,“阿婆說想我,我早些回去。還可進宮探一探她。等到太后壽辰近了,阿婆忙起來,未必有時間見我了。”
“爹爹若擔心我的安危。”張嫣笑靨如花,“我可以多帶隨人,從宣平到長安,一路都是官道,有傳舍歇宿。不會有事的。”
“阿嫣,”張敖忽然肅容喚道。
“嗯?”
張敖盯了她一會。道,“你怎麼總是不像一般的這個年紀的女孩兒。”
“阿爹說哪裡話,”張嫣吃了一驚,吐舌笑道,“我是殺人了還是放火了,還是調皮搗蛋惹您鬧心了?”
“都沒有。只是,”張敖嘆了口氣,“算啦,你母親也想你的緊,”他垂眸道,“就依你的意思。家人張礎幹練,爲父讓他送你前去長安,路上要小心謹慎些,要聽他的話。”
“多謝阿爹。”張嫣大喜拜過。得到了允諾,她的心情輕快,眼睛左右張望,覷見父親案上一卷扎着紅纓的竹簡,好奇道,“阿爹,這是什麼?”
“哦,”張敖不在意的答道,“朝廷剛發下來的邸報。”
她解開竹簡,看見上面的消息,驀的再也笑不出來了。
“元年五月,趙王如意暴病亡,諡隱,無子,遷淮陽王友爲趙王。”
孫寤拜訪宣平侯府的時候,侍女將她引到後花園,遠遠的瞧見張嫣在湖邊拜着什麼,湖風吹的她的衣袂翻飛,不知怎麼的,有一種很清冷的感覺。
“你們家娘子這是怎麼了?”她脫口問道。
“不知道。”侍女搖搖頭,“早上侯爺與娘子說了些話,娘子從書房出來就一副很難過的樣子。”
她於是走近,看張嫣將一卷手跡扔進火盆,剎那間火舌吞沒,隱約還能看見上面娟秀的字跡。
“我有一個很好的朋友,”張嫣攏了攏衣裳,回過頭來,笑道,“我剛纔聽說,他死掉了。於是寫了篇祭文,想遙祭一下。”
孫寤一時間張了張口,不知道說些什麼好,良久方道,“生死有命,這也是你無能爲力的事情。還是不要太難過了。”
“不。不是這樣的。”張嫣激動道,“如果我肯,也許……”
也許什麼呢?
也許,還是什麼都做不了。
除了知道一些事情的走向,她其實,所作所爲,非常有限。
長樂宮是呂后的天下,無論多麼受寵,她在那兒,也不過是一個客人。她所得到的所有尊榮,說到底,都是呂后給的。如果她要在那個地方做不合呂后心意的事情,根本不會有半個人聽她的意思。
而她在呂后的心中到底有多麼重要,她其實並不敢賭。她之所以一直能得呂后喜愛,不僅僅是因爲當年她曾擋在呂后身前爲她痛斥高帝和戚夫人,也是因爲這些年來,她一直在呂后面前做合乎她心意的事情。
那麼,如果有一天,她違背了呂后的心意,呂后又會如何待她?
張嫣打了個冷顫。
她真的不敢賭。
多年的孤獨艱難的生活,將呂后鍛煉出一種鐵石般的意志,這樣的呂后,除了將一對子女看的比命根子還要重要,連自己的孫子,都可以不眨眼的屠殺,何況於她這個外孫女?
而呂后對戚懿的恨太深重,緣於這些年因爲戚懿帶給自己的所有羞辱與苦難,一朝得勢,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呂后對昔日夙敵的報復。
對一個女人最好的報復,就是殺了她的兒子。因爲,沒有人比呂后更知道,兒子,是後宮中的女人最大的靠山,與希望。
所以,無論是爲了劉盈,還是爲了她自己,呂后都不可能放過如意。
所以,就算她拼盡全力,也未必能救下如意。
可是無論理由怎麼充分,都無法掩飾,在如意的事情上,她無所作爲的事實。
“阿寤,”張嫣哭倒在孫寤的懷中,“你不知道,那是個多麼漂亮的男孩子,他的心思善良,伶俐通透,可惜,這麼年紀輕輕,就不在了。”
孫寤不知道她說的是誰,只好掏出帕子爲她拭淚,“你的那位朋友若再天有靈,也是不希望見你難過的。”
“我們回去吧。”
“嗯。”
說話間一陣大風吹過來,將盆中灰燼揚起,飄飄蕩蕩的吹向天際,張嫣回過頭張望,不知怎的眼睛又一酸,連忙忍住,轉身去了。
“下個月我及笄,想邀請阿嫣去觀禮。還望阿嫣務必賞臉。”
“啊——恭喜寤姐姐了。只是,我外祖母大壽在即,我不日就要返回長安。卻是不能去了。”
“……真不巧。”孫寤失望道,“不能在多留幾日麼?”
“荼蘼她們已經在收拾行李了。兩三日後就要成行。”
“呀,”扼腕的聲音,“那不是連我們醃的梅子都來不及嘗麼?”
“……會有機會的。等我再回宣平。”
——等我再回宣平。
注:當我查到秦漢的時候就有鐵熨斗的時候,簡直是驚歎的。
畢竟,這個東西滿現代的,不好想象那個時候就有啊。
今天在翻周易,想給劉盈同志取一個字。
事實上我在網上沒有找到他的表字。也許是因爲已經是皇帝了,不會再有人稱呼他的字了,所以就沒有必要取了?可是不管怎麼樣,我還是需要爲他命一個字的。
那麼,如果有童鞋知道惠帝的字的話,請告訴我一聲。
如果沒有的話,那麼我就從周易裡挑一個我喜歡的了。
呼一口氣,終於要回長安了哦。上點粉紅票當路費吧。
長相思,在長安。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