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漢軍抵達漢水沅江,攻打長沙國羅縣。
灌嬰知曉,大漢南陲,南越王趙佗聽調不聽宣,最多便指望坐山觀虎鬥,不會襄助長沙王,亦不會襄助漢軍。而長沙國內道路盡毀,粵軍熟悉地形又最善野戰,每次纏鬥,雖漢軍人多勢重,但竟佔不了太大的便宜,半月之內,推進緩慢。
“他奶奶的,”營帳之中,灌嬰忍不住斥道,“好像每一次漢軍出擊,這羣龜孫子都知道我們要從何路出兵似的。”
“灌將軍,”副將遲疑道,“你覺不覺得,是因爲有人將我軍動向都密報吳賀?”
“你是說,”灌嬰到底也是身經百戰之人,膽大心細,眯了眯眼睛道,“漢軍之中有細作?”
第二日,漢軍帳中,灌嬰指着地圖對衆將道,“諸軍兵分兩路,一路從漢宜春進攻安成縣,另一路從武陵攻打長沙國的昭陵縣,然後兩處合爲一處,直指長沙國都臨湘……”
命令分發下去,左右大軍亦從中軍開拔,五日之後,灌嬰卻出乎意料的調遣了楚國援軍,從艾縣入長沙下雋,將猝不及防的叛軍殺的大潰敗,一路高歌向臨湘而去。
當夜,漢軍營中設酒慶賀,灌嬰身披盔甲入賬,面上殊無歡顏,厲聲吩咐左右道,“將許襄拿下。”
一時間,滿帳皆驚。許襄掙扎着推開灌嬰親衛,大聲道,“我乃陛下欽命監軍御史。灌嬰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犯上作亂不成?”
“我灌氏一族對陛下忠心耿耿,”灌嬰向長安方向拱手,冷笑道,“正因爲你是陛下親信。才更不應該辜負陛下信重。這個人,不知許監軍你可認識?”
灌氏親軍押上一個小廝。正是前幾次許襄將密信交託寄於長沙王吳賀之人。
許襄臉色如雪,忽然斥道。“灌嬰你不過是走馬販繒之徒,竊居高位,以數十萬大軍凌一小國長沙,近月不下,算什麼本事?”
灌嬰氣的怒髮衝冠。拔出腰中劍就要將許襄斫殺。卻被一旁謀臣拼死攔住。
“灌將軍,”他急急道,“許襄再有不是,到底是陛下親任地監軍御史,將軍不可魯莽處置。不妨用囚車押了,送回長安,交由廷尉處置。”
“不必回長安,”許襄急忙道,“你就在此把我就地正法。若皺一皺眉頭。我就不姓許。”
“嘿嘿,”灌嬰笑道。“你姓什麼去問你老父,和我有什麼關係?來人,”他喝道,“將許御史押回長安。”
許襄臥在囚房榻上,看着從小小窗口傾瀉而入的一線月色清光,伸手去掬,卻總是從指縫中漏掉。牢門推開一線,黃門尖銳的聲音響在小小的囚室之間,“罪臣許襄?”
“在。”許襄跪拜在地。
“陛下遣我來問話,爲何行此悖逆不經之事?”
許襄深深拜伏在地,叩道,“是襄對不起陛下。”便不再開口辯解。
劉盈聽了黃門復旨,揮了揮手,讓他退下。
劉盈憶起,父皇將逝的那一日,他侍疾在父親牀前,父親喘息着囑咐他,繼位後頭一件事,就是尋個由頭除去許襄。因爲將世事看地太透地人,骨子裡必不會真的忠君愛國,若居權位,有利必生亂。
他固執地不肯信,甚至爲此駁斥了父親,卻不料姜總是老的辣,終於在今日驗證了父親地斷言。
“陛下,許襄與長沙反王謀篡,其罪當誅,可凌遲而亡。”宣廷尉慨然陳詞。
“這是否,太重?”他遲疑着問道。
“陛下,”宣義斷然駁道,“許襄身負聖恩,卻行此悖逆難書之事,若不嚴懲,將以何警天下之效尤?”
“下去吧。”劉盈揮手道,“讓朕再想想。”
他想起漢十一年淮河的水色,以及會城暗夜的青草氣息,許襄曾經對他說,“太子日後必是一個仁君。既然如此,爲何他盡力去做一個仁君,許襄卻背叛了當日的誓言。
他曾經在那裡與許襄並肩而戰,共過生死。太平盛世,後來登上了君位,便自然不能如同過去一般與臣屬親密,但他總感念許襄在呂侯府的一番慷慨陳詞,以之爲友。亦以爲許襄也會將那段情誼記在心中。
顯然,他錯了。
若是當日他聽了父親之言,漢水之上又會少死多少背井離鄉地漢軍?
這麼想,心腸就硬了起來,在廷尉的判決上批覆道,“準所奏行事,以鴆絕之。”
獄卒高聲叫喚道,“許襄,有人來看你。”
許襄不以爲意的翻過身去,卻聞見了一陣淡淡的馨香,熟悉而又悠遠,彷彿繚繞在遙遠的夢境中。霍然睜眼,正瞧見少女側身囑咐貼身侍女道,“荼蘼,你在外頭守着,不要讓任何人靠近。”
“可是,娘娘。”女官很有些不樂意,“裡頭是……,若你有個萬一?”
“沒事的。”張嫣淡淡笑道,不容拒絕。
再回過頭來,許襄已是箕踞而坐,笑道,“襄不才,將死之際,竟能得張皇后紆尊降貴送行,實是榮幸!”他一貫極講究言行風雅,不肯讓人小覷,此時卻索性放開不羈起來。
張嫣不理會他的調笑,摘下了椎帽,硬邦邦問,“我不懂,你爲何放棄大好前程,去襄助長沙王。”
她一路襄助許襄在朝堂上站穩腳跟,實是將之視爲心腹,聽聞這個消息。幾乎氣的暈過去,此時氣急敗壞道,“長沙國彈丸之地,莫非你真的蠢到相信他們可能與大漢分庭抗禮麼?”
大漢不可能會同意,劉盈不可能會答應。
長沙不同於南越。南越是因爲是歷史地遺留。大漢一直沒有騰出手來解決,才放由趙佗逍遙自在。饒是如此,趙佗亦只在國中稱王。對外還是以臣事漢。但劉盈若容忍了吳賀將長沙從大漢國境中分離出去,則大漢威嚴何在?若日後諸侯王子都仿效着吳賀來這一手,推恩令又如何實行地下去?
“我就是討厭你這個頤指氣使的模樣。”許襄忽然怒道。
“你……”張嫣瞪大了眼睛。
“你問我爲什麼勾結長沙王,”許襄大聲道,“是。我一路做到太學祭酒,在別人看來,已是顯貴。但是,這中間又有多少是來自我自己地學識才華功勞?”
“沒有,細數下來,竟是一件都沒有。”
“淮河之戰是張皇后你的指點,新奇農事是張皇后你一點一點來信教導,你求了陛下,讓我做這個太學祭酒。站在如今地高位之上。竟然沒有一絲是靠我自己地功勞。這樣我縱然做到三公九卿,也不過是你的傀儡。又有什麼意思?私通長沙國雖然蠢,但至少是我自己做地事情。”
“許襄,”張嫣被他氣的胸口發疼,掩着退了一步,“我從沒有強迫你做任何事情,你若一件件不想要功勞,大可以對我說一個不字。天底下有那麼多想一步登天地人,我還怕找不到人領功不成?”
“是。”許襄忽然詭異的笑道,“我怎麼會不願意呢?”
他曾經太自負,認爲自己所差的不過是一點運道,只需借這個少女的鋒芒走到臺前,自然就能憑着胸中才華一展抱負。但之後才明白,那些《春秋》《尚書》都是死物,想要在官場上玲瓏處事,竟是步步深淵,若無政績,又有誰把自己放在眼中?
“不費吹灰之力就可升官發財,哪個傻子會拒絕?”
“你既然是自己想要好處,就不要跟我在這唧唧歪歪。”張嫣甩了袖子,轉身就走。
見她負氣走遠的背影,許襄苦笑了一下,頹然坐了下來。聽見廷尉屬吏冰冷地聲音,“許襄,陛下賜鴆酒。”
許襄微微笑了一下,自在的斟了一杯酒,仰頸飲下,慢慢蜷縮成一團。
“娘娘,”荼蘼勸道,“咱們還是回宮吧。”
“不要。”張嫣搖頭道,“我想再到處走走。”
她胡亂在長安街頭走着,不知不覺,竟走到北城陵裡,擡起頭來,看見鳴雌亭侯府的匾額。正想要回頭,卻見侯府正門敞開,許負站在門後,笑道,“皇后娘娘既然來了,便請進來一敘吧。”
張嫣忽然有些心虛,想了想,自己到底沒有做錯什麼,於是跟着進門,“我以爲,裴夫人遠遊在外,不會輕易回長安呢。”
“本來是不會回來。”許負淡淡笑道,“但我就這麼一個弟弟,他命遭此劫,我自然得回來,爲他操辦後事。”
“我這個弟弟,爲人孤高。”許負笑笑道,“爲官多年,也沒個交好的人。又不肯娶正妻,家中只有一房侍妾,幼子方滿週歲,連個主事的人都沒有。我不趕回來,難道讓他曝屍荒野不成?”
張嫣慚然低首。
“這是我適才去廷尉接他,爲他換衣裳時找到的。”許負遞給張嫣道,“當是娘娘舊物,不敢私留,原物奉還。”
張嫣撼然望着那個錦囊。
那是一個小小的錦囊,用白色絲絹納成,繡工有些粗糙,經年之後,針腳被摩挲的磨損,水洗之後發黃,但壓的平整,顯見收藏地人極爲珍視。
她忽然有些想要吸鼻子。
許襄特意想要激怒自己,讓自己甩手而去,但是他內心深處,並不是真地那麼怨恨自己吧?
趕點啊趕點。
一星期之第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