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擲果(9700加更)
張嫣擡頭望過去,一身雪錦深衣的少女在侍婢陪同下下得車來,身影曼妙,眉眼舒揚。
“這個女的倒長的不錯。”如意託着下巴評道。
張嫣氣不打一處來,掐着如意的臉道,“你能不能不要這麼以貌取人?”
如意掙開哇哇亂叫,“長的漂亮不是我的罪過,阿嫣你不要嫉妒我。”
“呂公子,”陳瑚瞧着三尺開外望着自己有些驚異有些歡喜的少年,臉微微發紅,鄭重揖了一禮,“真巧,又遇到你。”
“是啊,很巧。”劉盈有些發呆,無意識的重複她的話。於是陳瑚更加臉紅,橫了他一眼,似嗔似喜。天光淡蕩,紅的藍的小花在腳下微微招搖,青草氣息縈繞在二人之間,轉身走過他身邊的時候,偷偷瞧他,卻正撞上他的眸,一驚低首,然而心上又羞又喜,又妥又帖,不自覺就抓着衣襟一角,脣角卻微微彎上。
“小子不才,”一瞬間劉盈心頭也如打起了頻頻的輕鼓,他強捺心思,問道,“可否請娘子見告芳名?”
陳瑚吃吃一笑,覷了覷遠方滿河岸追打着漂亮男孩的美貌女孩,“阿嫣沒有告訴你麼?”
“阿嫣?”劉盈怔了一怔。
他們穿過無數有情男女笑語祝福,感受着渭水河波光灑灑淡蕩春光,柳絮隨着風兜下來,落了滿身,陳瑚在柳枝下驀地停步回望,抿脣笑道,“阿嫣管我叫瑚姐姐。”
“瑚兒。”他心中一動,握住她的手。
柳枝兒蕩啊蕩,潤潤的是滿目春光。莫要辜負春光。陳瑚的手顫了一顫,終究沒有掙開。
“今天天色很好,我在家待得悶了,就想着出來走走。”陳瑚喁喁道,似乎在解釋,又像在自言自語,走過水果攤兒,彎下腰去,問道,“婆婆,這個木瓜怎麼賣?”
她買了木瓜,直起身來回頭,臉紅的像是沾了最好的胭脂,但是一雙星眸脈脈,亮晶晶的很是可愛,笑着問劉盈,“你肯不肯收我這個禮?”
劉盈琅琅一笑,露出雪白牙齒,“求之不得。”他道,接過木瓜,解下腰上玉佩,遞到陳瑚手中,肌膚相觸,抿脣而笑。
“這場景,我怎麼瞧着這麼眼熟?”遠遠的,如意停下奔跑,疑惑道。
“投我以木瓜,”張嫣亦停下了腳步,望着那方,喃喃吟頌。
“報之以瓊瑤。”如意下意識的接道。
兩個人對望一眼,極有默契的共同唸完後半首詩,“匪報也,永以爲好也。”
“呀。”如意嘆了一聲,若有所得。
然而畢竟年幼,對這種男男女女的交往,少年如意很是不能瞭解它的風情,看了一陣子,就失了興趣。他的眼光左看看,右看看,靈動的讓邊上候着的鄭福捏了一把子汗,最後落到了渭水邊的一叢竹子上。
“鄭福,”少爺他手指一揮道,“去給我將那竹子給砍了。”
鄭福愁眉苦臉的去了,張嫣瞧着好奇道,“你要那竹子做什麼?”
“啊,”如意笑眯眯道,“前些日子二哥送了我一個竹編的馬兒,我瞧着很是喜歡,想看看能不能自己扎一個。”
“你?”張嫣欲報剛纔出言不遜之仇,不屑看他,“你能扎的出來?”
“你不要小看人。”如意義憤填膺。
然而事實證明,某些人生下來就是用來給人小看的,他還沒奮鬥一會兒,就被竹葉在手上割了一道口子。
“小祖宗啊。”鄭福求道,“你要扎什麼,就讓小的來弄吧。你好好的歇在一邊,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忙了。”
張嫣得意的哈哈大笑。
她坐在竹子背後,瞧着自己一手促成的一對璧人,只覺彷彿解了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一時間只覺天光清朗,鳥語花香,心中開闊,所思所見,無不歡喜。哪個少年不多情,哪個少女不懷春?有情人終成眷屬,是世人愛看的結局。
張嫣漸漸的將心思從水岸上一撥又一撥眉眼漫漫的年輕男女身上移開,心裡忽然開始想,我最看重的人是誰呢?
前世裡自然是莞爾。今世裡自然是魯元。但是除了他們二人之外,總還有一些人。仿如劉盈,仿如張偕。
那麼,在她心中,這兩個人,誰的分量更重一些?
張嫣在心中的天平上掂來算去,還沒有理出個所以然來,“得兒駕兒,”如意“騎”着似模像樣的竹馬向自己馳來,笑着招手喊,“阿嫣,你要不要也來騎?”
她驀的回神,笑着仰首,“不用啦。”話還沒說完,只覺得腦袋上一疼,一個青青的果子砸在上頭,落在地上,又滾得幾滾。
如意目瞪口呆。
“舅舅你欺負我。”
某人眼淚汪汪。
“對不住啊阿嫣。”
某人歉意連連。
“舅舅你居然用我買的李子來砸我。”
某人咬牙切齒。
“那不是,”某人尷尬無比,“我沒有看準,一個錯手麼。瑚兒,你不要偷笑。”
“舅舅居然砸我,”某人大受打擊,繼續眼淚汪汪,“我有什麼對不住你,你直說就是,犯的着這樣子用果子砸我麼?還居然,還居然,”
某人極是悲憤,“是我自己買的。”
——張小姐,你弄清楚重點好吧?
“哈哈哈,”車中,陳瑚捧腹而笑,揉着眼睛,“抱歉,我實在是忍不住。”
劉盈瞪了她一眼,復又“低聲下氣”的請求諒解,“好了阿嫣,你說吧,要舅舅怎麼賠罪?”
“我要糖炒慄兒,風雞胗兒,桂花糖,湯餅子……”
那最後碎聲聲的癡纏,一直化成了一串代替風鈴,串起了張嫣孩提時最美的春色和清亮時光。那時候,春風和暖,渭水解凍,青草飄香,一切都那麼溫柔美好,舅舅在,如意在,陳瑚也在,有時候張嫣也會童稚的想,如果時光就此停留在那一天,一切該有多麼好。
可是,時光終究無情的揭過那一頁。
於是,漢十年那一年渭水河畔擲果,便成了他們少年時最後的美好時光。
馬車在大昌裡曲逆侯府前停下,陳瑚下車入府,脣邊還噙着開懷的笑意。
“從哪裡回來?”門內有人問道,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從府中踱出,面貌雅昳,卻略帶些陰沉。
“爹爹。”陳瑚停下腳步,臉色有點發白。
“你今兒去哪兒?”陳平復問道。
“我,沒有啊,”陳瑚想了想笑道,“女兒就是瞧着天氣不錯,隨便出去走走。”
陳平不再看她,徑直叫出她身後的小婢女,“香覃,你來說,二孃今日到哪去了?”
“婢子,婢子,”香覃跪在地上,將脣咬的發白,她既不想背叛陳瑚,又在陳平的積威之下不敢說謊,一時之間期期艾艾說不出話來。
“爹爹你不用逼香覃,”陳瑚揚了揚眉,淡淡道,“瑚兒自己說就是了。”
“胡鬧。”聽完了女兒的話後,陳平變了臉色,斥道,“你好歹也是大家的女兒,怎可如此隨便,與人私定終生?”
“大家女兒又如何?”陳瑚手上握着玉佩,汲取勇氣,“女兒只想挑個自己喜歡的人,有什麼錯?”
“你手上是什麼?”陳平注意道,“拿給我看看。”
“不要,”陳瑚拼命抗拒,卻抗不住父親的力道,眼睜睜的看着父親將玉佩放在掌中久久觀看。
陳平的目光深邃起來。
那是藍田壽玉所雕玉佩,中圓鏤空,雕着一條四爪金龍,浮紋清顯,打着玄色絲縷絡子。其時龍鳳雖象徵天家,但在民間也是個吉祥意兒,不曾明令禁止,不過,天家用玉和民間總是有些不同。
“爹爹,你把玉佩還給我。”陳瑚跪在地上,閉眼請求,眉眼一片倔強。
過了一會兒,陳平方輕輕道,“好了,瑚兒,你這是做什麼?”
“——難不成做爹爹的還會搶你的東西不成?”他輕輕摩挲着手中玉佩,心平氣和,放在陳瑚掌中,笑道,“你出去了一天,也該累了,先回去歇歇吧。”
陳平的背影已經消失在廊角好久,陳瑚方愣愣回過神來,“香覃,”她問身邊侍女,“我可是做夢?爹爹就這麼放過我了?”
長樂宮神仙殿
如意除了襪,換了禪衣上牀,望着四阿帳頂出了一會兒神,忽然問母親道,“母親,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樣的感覺?”
戚懿怔了一怔,愕然望他,“如意喜歡誰麼?”才十歲的孩子,會不會太早了?還是安排一個通房使女,可是如意那樣挑剔的眼緣,哪兒去尋一個絕色心性好的侍女呢?
“沒有。”如意大大的揮了下手,“只是今個兒看太子哥哥將身上的玉佩送人了——”
“你手上是怎麼回事?”戚懿眼尖的瞥到一條淺淺的疤痕,心驚問道。
“哦,那個啊。”如意不在意的笑笑,“被竹葉子劃到了,很淺的,母親不必擔憂。”
“母親看看,”戚懿仔細的握如意的指尖在面前,見果然是很淺的一道痕跡,方舒了口氣,不經意問道,“是呂家的九娘子麼?”
呂未自幼與劉盈一同長大,兩家對二人婚事都樂見其成,如此珠聯璧合,椒房殿那老婦大概要樂和一陣子了。她將兒子傷口在嘴尖含了含,漫不經心的想。
“不是。”如意慢慢困了,打了個哈欠道,“是個不認識的女人,不過,長的還不賴。”
戚懿愣了愣,怔在當處許久,方將兒子的手輕輕放下,拉過鬆竹紋繡薄衾蓋好,起身走出寢殿,放聲大笑。
“夫人這般開心,笑什麼?”佩蘭送上手巾,好奇問道。
“我笑椒房殿的老婦,”戚懿擦了擦眼淚,笑意卻歇也歇不住,“爲了兒子和呂家費盡了心思,卻偏偏自己的兒子不肯如她的意,不按她排的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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