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微微泛涼,副官遞上來溫好的一壺陳年老鵰。楊漢辰忙起身接過酒壺,示意副官下去,親自爲顧無疾師父和何文厚長官斟滿酒。
清風徐來,何文厚向顧夫子打聽着鬍子卿在山上讀書的近況,忽然悵然說:“我和明瀚弟有緣如今日,還多虧了當年子卿的縱橫之才。”
一句不經意的話,反勾起漢辰的一陣驚悸。他不明白爲什麼何長官忽然提起當年鬍子卿四下龍城力勸他易幟歸順中央的往事。那時他和子卿都是年輕氣盛割據一方的少年將帥。時隔十年不到,這當年迎接他歸順“何家王朝”時,曾擺酒賞月的秦水河,到如今卻是物是人非。沒了當年意氣風發的鬍子卿左右逗趣的熱鬧,只剩了他形影相弔了。漢辰也不由得神傷,但他很能壓抑自己的情緒,所有的傷感都沒流露在外表。
“想想也要有近十年了。”何文厚余光中掃了眼漢辰,這個細微的動作沒有逃過漢辰的眼睛。但漢辰對這個話題還是不接茬,只顧恭敬的給顧師父斟酒佈菜。
“漢辰,你不必管我,也別拘禮。今天不過是你我師徒三人出來閒坐賞月。”顧無疾說。
何文厚又問:“聽說子卿這些日在學下圍棋,有師傅如此高深的黑白高手爲師,子卿定然棋藝大長。”
顧無疾抿口酒輕捋長髯笑了說:“子卿嗎,棋藝也只限於此了。他下棋全然不留後路,多一步也不肯多想,‘性使之然也’,怕是再聰穎也不會有多少精進。”
“聽說明瀚師弟的棋藝高深,是先生的得意門生。”何文厚不失時機的誇讚着。漢辰淺笑說:“漢辰這兩下不過是雕蟲小技,若說師父的真傳,還是我那故去的七叔了。”
“明瀚過謙了,聽說師弟之棋技,深謀遠慮,佈局做到左右逢援、滴水不漏、深不可測。怕也得益於師父所說的‘性使之然也’。”
漢辰沉吟般思量着他的話,抿嘴一笑,不等他答話,何文厚說:“不知道何時有興討教一盤?”說罷呵呵的笑着意味深長的凝視漢辰的表情。
漢辰幫何文厚斟上酒說:“總座過謙了,漢辰的棋不過是幼時多背過幾本定式、殘譜罷了,純是謬傳謬讚。漢辰這點旁路左道的功夫,又非正統的路子。也就同子卿去較量幾局討個便宜罷了,豈敢跟總座面前獻醜賣弄?”
何文厚拉了漢辰剛鬆放了酒壺的手說:“師父,戒尺呢?”
漢辰一愣,臉色笑容散去,顧先生也莫名其妙的端了酒杯停在半空。
何文厚笑了問:“早說今天只有師徒,哪裡又出了總座了?該打該打!”
漢辰這纔會意的靦腆一笑,抽回手。
聽兩位徒弟打了半天啞謎,顧夫子借了酒力開口說:“秉章,你的話也不全對。這自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說法,就是幾百年不管什麼朝代也動搖不了的。你既然是漢辰的長官,他尊你是他的本分。”聽了夫子一本正經的話,漢辰還是淺笑了不語,喝着碗中的蓴菜湯。
又聽顧夫子說:“漢辰麼,老夫看他長大的。‘三歲看小,七歲看老’,老夫看他錯不了眼。他不過就是這悶葫蘆的性子,對誰都如此,當年在他老子面前也沒少爲這個吃苦,但大是大非上他是把持得住的。這個老夫有信心。”
“這個自然,名師纔出高徒。”何文厚笑道,“眼前就有我們兩位高徒了。”何文厚說完自己先笑了起來。
“漢辰”顧夫子轉向漢辰說:“你去問問船家,這船能不能開去河道轉個來回?”
漢辰知道夫子這是故意支走他,同何文厚有避開他的話要講,就知趣的應聲出去。
顧夫子對何文厚說:“秉章呀,老夫知道你支撐華夏的穹廬是舉步維艱,如今又狼煙四起,真是難爲你。”夫子示意何文厚先別插口,又說:“老夫聽了你適才同漢辰的問答,又回想到那夜在龍城聽你們的過話。老夫只想勸你一句,這駕馭不好駕馭的良駒,方顯爲大將者的英雄本色;如漢高祖般駕馭各有千秋的文臣武將,才顯一代君王的氣度。楊漢辰的才華,是天生的靈秀與後天的錘歷數十年鍛造出的不可多得的人才,亂世治軍臨陣,盛世治國安邦,此人都可有大用。這不是爲師自誇徇私。只是,漢辰他個性深沉,若想他同子卿那樣率真平實怕是難。對子卿,話不點透怕他也不愛多想;對漢辰,怕點透的話他也會往不點透的話上去想。就是思慮縝密深如寒潭,但如能才爲我所用,也不失爲妙事。秉公看然否?”
何文厚笑笑稱是。
漢辰上了岸同張繼組說了顧師父的建議,張繼組嘀咕道:“這種小事也要你楊大司令親自跑腿?這老東西還真有些倚老賣老了。”
漢辰笑笑說:“怕他跟總座有話說,當了我不便。”
“呵,那話題不是子卿就是你了,顧夫子還有別的什麼話題需要揹你?”
“夥計,你晚走一天,我讓你見見我新收的乾兒子,那戲唱得好!《挑滑車》,那吊毛,還有~~對,我還給他新做了身大靠,那金銀線繡的,你猜花了多少錢~~”反正要留時間給何先生和顧師父說話,漢辰就聽張繼組眉飛色舞的閒侃。
“不是前年在小荀家見的那個小花旦了?”漢辰問。
張繼組譏笑了說:“那個,我膩了。送你家小弟了。”話音未落,見漢辰沉下臉,忙笑了輕抽了自己嘴巴說:“我的不是,混說了,那個嬌嬌,他的孿生哥哥不是在西安同子卿攪進過黑衣社的那樁無頭官司嗎。小云勸我留心避嫌了,怕沾了什麼‘赤’字說不清。而且那孩子個性太張狂,不夠香媚,也不識趣。哪裡及我現在收的這個‘小子都’美豔又識得眉眼高低的。”
說笑一陣,漢辰看看錶,大步回了艙裡。
漢辰迴轉船艙時,正欲開口,顧夫子的話鋒卻直接轉向他:“漢辰,”顧夫子一臉正色的說:“自古君臣父子、三綱五常是到哪裡也改不了的。”
漢辰不知道師父要教訓什麼,只能恭立着聆聽。
“這做臣子、部下的,若每每做事都讓長官費心猜慮,你說該是誰的不是多些?”顧夫子突如其來的質問,漢辰目光隨眼珠遊離片刻,正欲作答,何文厚已經搶話說:“先生,你別誤會了,明瀚他~”
漢辰面色中掠過一絲無奈的笑,“當然是下屬的不是。”
顧夫子似乎對這話並不滿意,又訓斥說:“爲師希望你這話發自心聲,這行事深謀遠慮要看對誰。行軍打仗、運籌帷幄,處事深沉幹練自然是好;可對自己的尊長也時時玩耍起心計,怕就離逆臣賊子不遠了。這點上,鬍子卿要本分明理得多,對自己人說話處事從來是澄澈入水,~”
聽先生褒獎起子卿,漢辰心想,若不是子卿清純如水,何至於今天在金絲籠中生不如死。想着,嘴角微挑的帶出一絲嘲弄笑意,說了句:“師父教訓的是。”
顧夫子目光鎖定在漢辰身上,沉默片刻,終於拍案震飛酒杯:“你不服?”
漢辰垂手恭立,“漢辰不敢。”
“先生。”何文厚忙來勸解,他沒從漢辰的話裡聽出任何不妥的意思,不知道師父爲什麼發這麼大的火。
顧夫子罵道:“秉章你是不知,他這副打擂臺的神色幾十年不變。先時爲了他這口服心悖的神色不知道吃過多少打,他分明就是心有不服。”
漢辰退後一步,一抖前襟直跪下聆聽訓示。上船欲來搖船的船工見了這場景,知道今天來的都是些有頭臉的人物,直嚇得知趣的退了下去。
“師父,”何先生勸阻說:“適才的話,學生記住了,只是明瀚他言語中絕無冒犯之意,先生明察。”
見顧先生沉默不語,何文厚來到漢辰身邊,說:“師父要罰,那文厚定陪了師弟領責。”說罷作出撩衣欲跪的姿態,被顧先生慌張的喝止住,轉對漢辰說:“你起來吧。”
何府的小洋樓,漢辰是第三次來。雖然他一再推託去住招待所,但何文厚堅持要他同顧師父都搬來何府暫住。雖然張繼組直對漢辰講,這是多少人羨慕而不得有的殊榮,但從來涇渭分明的漢辰卻覺得不自在,尤其是他頭天走進那間曾是鬍子卿專用的客房時。
客房的佈局純西式,漢辰放下行李就聽僕人說這間房是胡司令當年來西京經常住的房子。漢辰不由四處看看,房間很大,極盡奢華,西式小壁爐上的石案上還有尊石膏馬頭像。過廊牆上錯落的釘着許多小相框,估計都是在何家經常作客的親友的生活照。但其中幾張鬍子卿的照片躍然眼前,尤其是那張鬍子卿站在壁爐前的沙發邊那張照片,坐在沙發上一身長衫悠閒的翹搭着二郎腿的何總座牽拉着子卿的手。如果不認識的他們的人,一定覺得這該是幅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家庭生活寫影。漢辰看得有些心酸。
“這是子卿四年前剛回國時住在我這兒的那段日子照的。”漢辰被身後突如其來的何文厚的聲音嚇得心中一抖,自顧神傷的他居然沒留意何先生的進來。他猜是房門一直大開,何先生路過門口時見他對了過廊的照片發呆纔過來。
“總座,這~~真是~~不少照片~~”漢辰說。
何先生還是懷念的說:“子卿那年回國來已經戒毒一年多,人也胖了些,模樣俊氣極了。夫人說子卿在國外,連異國元首都誇他是中國第一美男,爭相同他照相。也就逗鬧了拉他同我在這屋裡照了這張。”何先生黯然說:“也是我一時失誤,子卿本堅持說不想再帶兵打仗,說不想那麼多負擔,爭了要做我的侍衛總管,留在我身邊。被我一頓痛斥後,生派他去了剿總。現在想想,失之毫釐,謬之千里。”
兩日來,何先生和何夫人對漢辰師徒都極盡熱情,陪了顧師父去遊覽了夫子廟和青龍湖。
英國請來的眼科大夫治療過夫子的眼疾,說是有些輕微的青光眼。
開了藥,夫子就執意要回澹溪盡他的西席之職。
臨走時,顧夫子對漢辰說:“師父此生最愉悅的事莫過於看到桃李滿天下”,又說:“子卿那邊,你也不用太掛記他。長官這麼去安排他,自有他的道理。若他鬍子卿潛心修出道行,自有他出頭的日子。”師父話裡有話,不知道是何先生私下對師父說了什麼對子卿將來的安排,還是師父自己的領悟。但這話的意思明明是暗示他,何先生懲戒子卿也不過是一時,終是要放他出來的。漢辰聽了也不由欣慰,想不到何先生對子卿的情誼如此之深,寧子卿在西安負他,他卻時時的惦念了子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