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行的頭一天,漢威輾轉反側。同大哥生活的二十多年的往事一幕幕浮現眼前。大哥的殘酷、溫情、斥罵、關愛和打在他身上那狠毒的家法,自童年起到軍校及至戎馬生涯的這二十年裡有記憶的片段就在腦子裡不停的翻演着,一刻不停。就這麼離開,漢威也是良心不安,畢竟生母的死跟大哥又有什麼相關呢?
他猶豫地跟舅父商量,能不能緩緩再出國,大哥身體不好。舅父苦口婆心的開導了他一晚,第二天陪了漢威去楊漢辰家辭行。
餘夢吉畢竟書生意氣,到了楊家,話不投機沒幾句,就將厚厚的錢票扔到書桌上說:“我帶來了,還楊家的錢,當年楊大帥買我妹妹的錢連本帶利,還有她清單裡曾用過楊家的東西,死前燒燬的東西也盡數遮在錢裡,全在這裡,只多不少。楊少帥點點吧。”
楊漢辰怒視着餘夢吉,憤然道:“拿走!”
“我妹妹不想沾楊家任何東西!”餘夢吉堅持道。
漢威一襲長風衣,挺立的領子擋了半個憔悴的臉,木訥的立在旁邊看戲般聽他們爭吵。
“你少再假仁假義了!”大姐楊鳳榮在一旁實在是忍無可忍了。一把推開弟弟漢辰,終於憤怒地嚷了出來:“楊家的男人若是有個親妹子,就不會讓她爲了男人的過錯去賣身給人做小。”
所有人都震驚了,沒想到大姐鳳榮居然如個半路殺出的程咬金一般開始衝鋒陷陣了。
“你倒還有臉在這兒呈威風,還嘴裡一套兒一套兒的。當初賣你妹妹的時候你去哪兒了?如果當初不是你給餘家闖禍,怎麼就把個好端端的女孩兒斷送了?”犀利刺耳的言語讓餘夢吉氣焰消了幾分,他從話音裡判斷這個人可能就是漢威說起的大姐。
漢辰欲阻攔,鳳榮甩掉他的手挺了胸指着餘夢吉的臉窮追猛打道:“一個男人,自己做事不敢當承,拿個女孩子去頂家裡塌下的房頂,你還是人嗎?到底是我爹乘人之危,還是你餘夢吉禽獸不如?你想過她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兒家,花兒一樣的年齡就別無選擇的給人家做小妾是什麼心情?也就你餘家祖上還積德讓她最後命好賣到了楊家作小,若是我爹不買了她,餘家也會爲了救你這個獨苗兒,把你妹子賣去別的人家做小或是妓院窯子當窯姐兒。你也打算象今天這樣去腆了臉尋了那些嫖客們去討說法,問問到底是誰花了錢還玩死了你妹子?”
餘夢吉一時無言以對,氣得渾身瑟索顫抖。他想說自己是爲了革命身不由己,他想說父母背了牢裡的他做了這個荒誕的決定。但是有用嗎?而且遇到這種潑落的悍婦,餘夢吉是秀才遇兵了。
“別說了!”立在一旁的漢威聽了大姐侮辱自己母親的話越來越不堪,含淚喝止着。
激動的大姐鳳榮反手摑了漢威一記響亮的耳光,在場衆人都驚了。“還沒你插話的份兒呢!”鳳榮一句話喝住了漢威。
見餘夢吉落了下風,鳳榮又奚落道:“餘大爺要是二十年前有這份心就好了。大家都落個乾淨。你是親眼見過你妹子在楊家如何受苦了嗎?那你聽過你妹子在楊家當初如何受寵的嗎?我爹出征時,小夫人每次都立在院裡祈禱,立在長廊上向出征的方向遠眺,徹夜不睡染了風寒。因爲那是她心裡仰慕的英雄。我爹對小夫人那份用心,陪了她品茶下棋,爲了幫她采頭場梅花上的積雪存了泡茶,一個聲名赫赫的將軍,居然凍得雙手僵冷的在花園站了半天,一朵朵細緻地掃存梅瓣的積雪。你知道什麼?”
聽了這些話,所有的人都動容了。沉默飲泣的,木然失神的。鳳榮一把拉過一旁哭得淚水漣漣的小弟漢威:“還有這個小東西,從小就被我爹捧在手心上,你讓他說,楊家對他怎麼樣?打他管他,那是爲了他不跟你餘舅爺一樣走歪道,毀人害己!”
餘夢吉也調整了情緒同楊鳳榮對峙道:“但你否認不了一個不爭的事實,威兒的娘是被性情暴戾的楊家老爺楊大帥折磨而死的。餘家同意把女兒交給楊家,本以爲楊家這麼個名門大家能讓舍妹在家門蒙難的時候有個避難之所,不想楊家這麼冷血殘酷!”
餘夢吉說到此也動容地淚流滿面:“夢吉不孝,當年牽連家門,但萬不曾想牽連小妹遭此不測。夢吉流亡東洋前,小妹笑着跟我講,‘妹妹此去是嫁了個如項羽般風雲一世的英雄,哥哥應該覺得是因禍得福,高興還是。’。我是看了她滿心歡喜,才別無牽掛的走了。本來功成名後就趕了去惠州看她,怎麼成想卻成了一抔黃土對兩眼清淚的人間憾事。”
聽得在場衆人掩涕唏噓,悲聲四起。
楊鳳榮也紅了眼眶說:“你倒只想了你妹子,就要把漢威帶走。你知道漢威的命是怎來的嗎?他十歲那年城裡鬧瘟疫,全城死了近一半人口。楊家多半人沒能倖免。”
“大姐!”漢辰意識到她要說什麼,緊張的制止着。但是殺紅了眼的楊鳳榮不顧左右的未理會漢辰的勸阻接着申訴道:“當年威兒也染了瘟疫,還有我那七叔。我爹費盡心思才找到了個西洋教士求得了四片救命的西洋靈藥,本是給我那英雄一世的七叔救命的,可爲了救威兒的命,七叔竟然瞞了大家把藥給了威兒服下,自己放棄了性命。”
本來氣勢洶洶的大姐鳳榮談到此開始抽噎了泣不成聲。
最震驚的還要算是漢威,他是頭一次聽說這個事,如五雷轟頂般呆滯不語。他只知道楊家最大的遺憾就是他那人中翹楚的英雄人物七叔的死,他原以爲七叔是沒能從那場癆病中逃命,沒想到後面有這麼段悲劇。七叔的相貌他彷彿還能記起,七叔的英雄傳奇他都是長大後陸續聽人傳誦的。七叔的死居然是爲了救自己?他轉頭看大哥漢辰想得到證實,漢辰也正是掩了面調整着自己在強忍悲痛,只說了聲:“大姐,往事莫要重提了。你還嫌小弟的負擔不重嗎?”
“怎麼不提,老七還那麼年輕有爲的年紀,才二十八歲。我都記得當年爹拿了那藥在威兒和他的房裡走來走去,撒手誰他老都捨不得。但老七竟是他辛辛苦苦雕琢出來的心血呀,他怎麼也沒想到他前腳把藥交給老七,老七他就……老七說楊家對不起小夫人的太多,他就當償債了。”鳳榮哭喊着歇斯底里的對餘夢吉道:“你去外面打聽打聽楊煥雄的名字,當年誰不挑大指誇讚。‘駿中赤兔馬,玉中和氏璧,人中楊老七’這句話誰不知道?我楊家好端端一個男兒,就拼了命換了威兒這小畜牲的命。你憑什麼帶威兒走?”
漢辰強忍了盈眶的熱淚,沉了臉,轉身對漢威道:“你要走就快跟你舅父離開吧,我不攔你。”
又吩咐胡伯打開祠堂門對漢威說:“進去磕個頭,畢竟生你養你一場。出了宗祠的門,你就不再是楊家的人了。”
漢威立在那裡挪不動步,如此的殘酷的抉擇,出來楊家宗祠,他就不再是楊家的人了。依大哥的性子,楊家日後定不允許他再回來了。但是母親呢?母親到死都是那麼的恨楊家,都不肯留下楊家的任何東西,都想過溺死自己,是不是就因爲他楊漢威身體裡還有一半楊家的血液?而今天才得知的那個用了自己一線生機來換他性命的七叔若地下有知,又該如何評判他今日的離開?
“去!進祠堂去跟爹和七叔說,說你決定不再姓楊,你決定要離開楊家。”漢辰聲音低沉,目光炯炯。
“威兒,咱們走。你外公外婆在國外等着你呢。”餘夢吉拉了漢威要走,漢威踟躕幾步又回頭看看大哥不動聲色的面容。
“大哥!”漢威悽然地喚了一聲,大哥只背手立在那裡不爲所動,一如往常那不怒自威的樣子。
“威兒,走吧!”餘夢吉催促着。
“大哥!”漢威步履遲緩地挪到門口,卻又痛苦地轉回了身,跪到了大哥的身邊。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不想進祠堂磕這個頭,也罷了,自當我從來沒有養過你這個兄弟。”漢辰依然從容的揹着手,立在祠堂門口平靜道:“你走吧!”
漢威擡頭仰視着這個十多年養大自己的大哥,大哥漢辰清冷峻毅輪廓分明的臉上依然是面沉似水,凌人的目光和深邃的眼睛是漢威從小就望而生畏的。以至於平日裡想到大哥的頭一個感覺就是大哥緊鎖的眉頭和陰沉的臉色,還有打在他屁股上那生疼的家法。彷彿任何的溫情都是在這離別的最後一刻才讓他記憶的那麼清楚。他曾經痛恨過大哥,痛恨他的霸道和無情,曾期盼過哪天夢醒了能去了大哥掌控之外的地方,那樣就永遠不用捱打受苦了。而只要他邁出一步就能得到大赦的此刻,他卻是如何也作不出決定了。
“威兒,走吧!”餘夢吉頻頻催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