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威仰躺在牀上,看着燈暈下斑駁的天花板,腕子上的疼痛已經不知不覺中緩和了很多,取代而來的是滿心激動欣喜。大哥果然是他心中的那尊神,什麼時候都是那麼深謀遠慮、臨危不亂。
如今,他能夠做的只是靜靜等候盼望已久的那重回沙場的時刻到來。
時間彷彿是那麼漫長,桌上的座鐘擺動的聲音都是那麼緩慢。
漢威在焦慮等待中逐漸平靜下來,開始慢慢回想大哥講過的每句話。可惜他初聽的時候滿懷逆反倔強都沒有靜心去理會,如今細細品味反覺得每句話都是那麼精闢而意味深長,感慨之餘倒讓他覺出對大哥的無比愧疚。
“威兒,胡伯的比喻是貼切的。越是那些蟑蟲老鼠之類的畜生越能存活,越是那嬌貴不經風雨的公子少爺越是不堪一擊。你知道這是爲什麼嗎?當年鬍子卿看過本書,說是世間萬物千百年來都是靠競爭活下來的。狼蟲虎豹如果撲不到食就會被餓死,所以他們磨礪出僵硬的爪牙;山野裡的鹿獐爲了能逃命就要拼命的跑,腿長些的跑得快的就能活下來,跑的慢的自然就成了獅子老虎口中的食物。所以存活的法則就是比對手強悍靈活。野羊羣長了堅硬的角羣起攻之頂死豹子也是有的,不然就要跑得快得足以讓自己逃命,否則就是死路一條。大哥打你,是想你長大後多分謹慎,少分危險,能跑的比對手快,不會被輕易吃掉。可那次看到你痛苦的割腕自殺,大哥心裡很難過,大哥的理解是,你寧可死也不想爲了將來的生而受眼前的苦。本來是爲了讓你將來活得更安全,如果你眼前連活都不想活了,那讓你現在練跑又有什麼意思呢?”
漢威眼淚迷糊了雙眼,似乎這是個他從來沒想過的問題。
“鬍子卿對我說,八一五的時候,人人指責他不抵抗,吐沫星子都要淹死他了。可沒人想過他爲什麼不抵抗?千百年來的養尊處優,抽大煙、養鳥、鬥蛐蛐,中國的男人已經從爪堅牙利的老虎退化成溫順可愛的家貓了。狼羣來了,餓得眼睛發綠的衝到圈口,你能指望這些貓做什麼,拼也是死不拼也是死,不拼撤去山林躲避了好好磨礪爪牙,或許還有它日一博的可能,空去送死怕是要滅種了。”
漢威記得當時大哥同他說這番話時,他曾鄙夷不屑的目光冷冷的看了大哥,雖然張不開嘴,但是從心裡鄙視他的漢奸論調,打不過就要跪地求饒,打不過就要不打的卑躬屈膝的求和嗎?那亙古那些英雄都是傻瓜嗎?
他記得當時大哥好象是在說:“那些奮起抵抗的,說明心裡還有痛改前非將自己從軟弱無能的家畜變野獸的慾望和雄心;可悲的是那些破罐破摔暫圖安逸的,大難當頭還在窩裡鬥着耍嘴皮子互相指責、譁衆取寵的,那些人活該做敵人口中的腐肉。多少年前,古人是靠決鬥來娶媳婦的,誰打贏了情敵,女人就是誰的,至今很多動物也是保持着這個習慣。所以,那些勇猛得勝的男人就能將他們優良的血統代代相傳。如今中國的男人太受禮教保護連這點危機感都沒了,所以才繁衍出諸多不爭氣的劣種敗類。日本,是個很小的國家,何先生當年在那裡的軍校學習,經常講,因爲那個國家很小、很窮,沒有沃野千里,繁衍衆多子孫卻只有守個小海島,怕是除去幾片可憐的魚生片,連飯也只能吃個七分飽就不錯。唐朝時,就是李唐的家奴,是因爲那時候中國是老虎。後來呢?日本這個小島國的種族不想捱餓,也羨慕中國大唐盛世的好日子。所以他們知道要活命要吃飽飯就要想辦法,他們鍛鍊自己的軍隊爲了能象野狼一樣有攻擊力去打仗奪地盤,他們把僅有的錢省下來來教育自己的孩子讀書識字,他們訓練自己的民族有足夠優秀的品格和習慣,做事要認真,做錯是要用於擔當,不要有任何藉口的服從團體利益。其實這些都是中國人沒有從野獸退化成家畜前所擁有的品德,中國在李唐王朝靠這些品德訓練出的有素質的人羣去成就了霸業,卻養出了後世子孫躺在祖宗基業上只會品味過去,而荒廢了所擁有的求生手段。一羣餓急眼的狼同一羣圈養的羊狹路相逢,其結果都不用想。野獸的進攻是我們控制不了的,我們能控制的只有如何讓自己不會落入狼口。當我們國民沉痛於西京屠殺的慘劇的時候,爲什麼沒人去審視自己做錯了什麼?有多少人只是逢人便揭開自己的傷疤痛哭流涕着給世人看,看他們被異域來的野狼咬得如何慘不忍睹;卻沒有看到什麼實際的行動去改變自己日後如何不被狼咬。中國如果再不厲兵秣馬的強大自己,怕家貓永遠變不成猛虎,也只有被捕食宰割。成者爲王,敗者爲寇,千古不變的道理。古人如何不知道?《阿房宮賦》哀嘆秦之滅亡時有言,‘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
漢威記得他當時曾不服氣的接了句:“那是因爲甲午海戰失敗後,《辛丑條約》給鬼子賠了筆天文數字的款子,才把這羣餓狼餵飽了來打咱們的。如果沒有那筆賠款~~”
漢威記得大哥笑了說:“就是那筆款子不賠日本人,也是用來修第二個第三個頤和園了。不然就是拿來買菸土了,就如中國的火藥發明了是用來放焰火,西方人的火藥拿來造槍支瓜分侵犯中國了。”
漢威正在玩味大哥的話,一陣嘈雜聲,門開了。儲忠良和大哥走進來。
儲忠良看了漢威對大哥說:“明瀚,還是把漢威一起帶了去吧。”
“姐夫臨時改了設宴的地點,這就夠唐突了。漢辰本佈置好的戲臺又要重搭,所有的東西都要準備,小弟去了反添亂。”
大哥輕描淡寫的幾句話,漢威機敏的聽出了大哥暗示他情況有變,鬼子臨時改了宴會的地點,這是爲什麼呢?那大哥還能順利逃脫嗎?
漢威平靜的分析着這件事,心裡忽然間恍悟過來,他此刻應該是恨大哥這個漢奸賣國賊的,應該把戲逼真的演下去。
他嗚嗚的費力掙扎着,目次欲裂般瞪着大哥和儲忠良。
“對了,險些忘記了。”儲忠良從兜裡掏出個紅色的球狀夾子,捏了漢威的下巴,拔了堵在他嘴裡的布,麻利的把夾子夾在漢威掙扎的舌頭上。
“姐夫,”漢辰上前制止,儲忠良卻捏捏漢威的臉說:“這個就舒服多了,堵那個毛巾,別吧下頜脫臼了。”
漢辰剋制着說:“姐夫,你先忙你的去吧,小弟綁在這裡沒事。”
“明瀚,你怎麼這麼不活絡呢。我是爲了小弟好,你想想,他那胡作非爲,已經被日本武士視爲莫大恥辱,多少人要食他之肉泄憤的~~明瀚,你果然是爲小弟好嗎?那西京破城時,羞羞答答的女人男人見多了,那還不是剝光了沒個遮羞的,立刻老實了任命聽擺佈。再說小弟又不是女人,也不吃大虧~~”儲忠良的淫笑,漢辰暴怒說:“姐夫再要信口胡言,莫怪漢辰不客氣了!”
“明瀚,你也是,這又做婊子又立牌坊是不可能的。你拿了皇軍的錢,拿了皇軍的器械,吃皇軍的喝皇軍的,還想讓你主子不知道,哪裡可能。做都做了,一次也是做,索性就到底。”
儲忠良露出猙獰的嘴臉,忍不住伸手又去撫摸漢威那俊俏乾淨充滿青春氣息的臉。
“你混蛋。”漢辰一把把儲忠良從掙扎着的小弟身上拉來摔在地上。
門“咣噹”一聲開了,呼啦的進來一隊荷槍實彈的日本兵。
儲忠良得意的笑笑說:“明瀚,你還算是識時務的俊傑,別吃這眼前虧。你姐姐說的好,你一口一個的小弟,他生在前朝那就是小老婆養的個家奴,就是個天生的玩意兒。”
“別攔我,躲開!”一陣嘈雜聲,儲忠良和漢辰象門口望去,一名一身絲衫長褲衣着簡單洋派的女子立在門口。
“娟兒,你~~~你怎麼回來了?”漢辰鬆開儲忠良的衣領,打量着眼前這個多年不見已經亭亭玉立的外甥女。猛然回頭怒視了儲忠良,不等他開口,儲忠良反問道:“不是你告訴娟兒她母親過世的消息嗎?”
漢辰奇怪的看了眼漢威,漢威被綁縛在牀上,費力的搖搖頭,表示他不知道。
“你們爲什麼怕我回來?”娟兒冷冷的說,表情是那樣呆滯木訥,看得出她還沉浸在極度的痛苦中。
“娟兒,你來這裡做什麼?”儲忠良問娟兒,“走,隨爹回家去,你舅舅也一道回去。”
“我同漢威說說話。”娟兒順口答道。
“娟兒,”儲忠良嗔怪道:“漢威也是你叫的,沒規矩了,那是你小舅。”
娟兒奇怪的眼神看着儲忠良,冷冷的笑。儲忠良想想自己剛纔的舉動,也有些尷尬的對漢辰說:“明瀚,咱們走,那邊別讓山本君等急了。”
“姐夫先走吧,我還要去打個電話問問去接皇軍家屬的那輛車怎麼還不回來,聽說這兩天大雨封了些路。”楊漢辰說。
儲忠良笑了勸他:“不急不急,虧你上心。我同山本君商量過了,怕是下雨,今天的家眷是到不了了。”
“那宴會改期?”漢辰試探問。
“不~~不改~~人生得意須盡歡,怎麼能改期呢。”儲忠良笑了說着拉了漢辰一路出門,漢辰囑咐了娟兒幾句,又回頭意味深長的看了眼小弟漢威,千言萬語都在那目光中。漢威凝視着大哥回報以一個肯定的眼神,似是說“大哥放心,小弟定不辱使命。”
出了門,儲忠良看到門口立的二月嬌一陣詫異,拉下臉問:“你怎麼在這裡。”
“是大小姐命我帶路來找小舅爺。”二月嬌小心翼翼的俯身恭敬的答道,“伺機老木也在樓下。”
“早些送小姐回去,路遠小心,你也看着她些,別讓她胡鬧。”儲忠良說罷又扮出和善的臉對漢辰說:“今晚的宴會,不是上回抓了不少同皇軍作對,散步謠言的學生和赤色份子嗎。山本君的意思是,挑些看得過眼周正些的,啊~~這個我會去~~就不煩勞你了。”
儲忠良一臉淫褻的笑,漢辰也冷笑了不置可否。
娟兒安靜的做到漢威的牀前,漢威只能笑看着她,看着這個自己童年時的玩伴,那個梳着兩個羊角辮總不肯叫自己小舅的小丫頭。漢威真不知道此時此刻娟兒的出現是喜是憂,他大概有五六年沒見娟兒了。
娟兒伸手到他口中,摘下了那夾在舌頭上的口夾,因爲不會使力,漢威的舌頭流出血,嘴裡腥腥的感覺。
“娟兒,你怎麼回來了?”漢威溫和的問,其實他知道娟兒是大姐的愛女,她知道大姐的噩耗該如何心傷。
“不回來,我怎麼能知道家裡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不回來,我怎麼能見到小舅你。”娟兒把“小舅”二字着重的說出,漢威覺出一絲不祥的預感。
“娟兒,沒別人了,你不用在小舅小舅的叫我,好久不見,你好嗎?”
“我說我該好嗎?我在籌備婚禮,等了我媽媽來國外爲我主婚,我卻收到了家裡的唁電。我千里迢迢的趕回家,發現龍城出了這麼大的變化,發現就因爲我爹爹是日本人,我的小舅舅會殺死了我的媽媽。”
“娟兒,”漢威臉色灰土,正經的說:“你多聽誰胡說的,不是~~~”
不等漢威說完,娟兒的槍已經指向了漢威的腦門,娟兒哆嗦着手,一眼的淚,“小時候,我罵你是沒孃的孩子,說你該去喂野狼。報應,你就這麼報應我嗎?”
“娟兒,你聽我說,不是~~~”漢威此刻生死關頭憂慮的是他肩負的千鈞重任,個人的生死真是沒有什麼了。
“你怕了?”娟兒又哭又笑:“我媽媽被你深夜扔在亂石灘害死,她就不怕嗎?”
“娟兒,你安靜了聽我講!”漢威不知道如何能制止悲傷過度的娟兒如此過激的舉動。
“大小姐。”二月嬌忽然推門進來。
“別過來!”娟兒聲嘶力竭的喝道,“我開槍了!”
二月嬌立在門邊,晃動着一個金鐲子說:“太太貼身的金鐲子,能告訴你是誰害死的太太。”
一句話娟兒愣住神,漢威比娟兒還吃驚。
“嬌兒,大姐的鐲子怎麼在你手裡?”漢威驚叫着,“大姐遇害前一直戴着它的。”
娟兒放棄了漢威,衝過去搶過二月嬌手帕託着的沉沉的金鐲子。
“大小姐,別碰,鐲子上~~~”二月嬌哽咽說,“有太太的血,我沒有擦掉。”
“嬌兒,”漢威開始不安分的在牀上打挺,“嬌兒,你告訴我,你哪裡找到的?”
二月嬌鎮定的說:“楊司令怕你們傷心,本不許我說的。”
“我大哥?”漢威心立時涼了下來。
“我最先告訴楊司令的。”二月嬌說,“太太她~~她那天根本就是進了莊院的門了,不止進了大門,還回了房間,洗過澡。漢威我不該那天在杏林騙你,我是答應了楊司令不讓你知道,怕你衝動做錯事。太太出事那天,我是打了電話找你,被太太接了,那是因爲我聽到儲老爺同日本人商量要在藥裡放隱形炸藥除掉你。”
“你胡說,我爹爹炸他做什麼?”娟兒駁斥說。
“不是儲老爺想,是日本人的命令,是漢威帶空軍去襲擊了日本。”見漢威半信半疑,二月嬌苦笑說:“威哥,我從小在東北長大,周圍都是日本人,我會日語,我當然聽得懂。媚娘翻譯電文同老爺講的時候,我正在隔壁的牆角擦地。老爺知道我給太太打了個電話,就盤問我不停。他們沒聽出破綻,就關了我在柴房裡兩天一夜,等我放出來,就聽說太太出意外了。”二月嬌頓頓說,“後來發喪回來,伺候太太的瑞官兒臨死前把這個帶血的鐲子交給我,說日本人要殺他滅口,因爲他那晚親眼見了老爺和太太在密室裡爭吵,太太發瘋了的砸電臺,他看見媚娘用鐵棍敲破太太的頭。後來瑞官兒和運屍體的那三個人都被滅口了。”
“我怎麼信你們?我爲什麼信你們的話?”娟兒捂住臉,驚恐的表情。
娟兒雙手小心翼翼的捧着那隻金鐲子,她記得聽娘說過,等頭出嫁那天,娘要親自把這對兒貼身的傳家之寶的金鐲子戴在她手上。
“小姐若不信,可以親自去問問儲老爺,他最清楚太太是怎麼死的。”
娟兒滿眼的絕望,槍脫落在地上,她只顧向門口走去,對二月嬌說:“車在樓下吧,我回去。”
“嬌兒,你跟了她,別讓她自己走。”漢威緊張的叮囑,二月嬌來到他牀邊,“威哥,可~~可司令讓我~~讓我同你~~~”
“噹噹~~”幾聲座鐘的報時,時間已經到了。
漢威明白了,大哥所謂安排來接應他的,是二月嬌。
“嬌兒,你去追娟兒,她不能有事,我已經對不住大姐了。”
“可威哥~~”
“你別管我,你放心我。”漢威急迫的說,從牀上掙開套手的繩子的活套兒。
儲家莊園,燈火輝煌。
酒筵正酣,人已微醉,漢辰喝得臉色泛了紅暈,舌頭有些微僵,半倚半靠在椅上。
“明瀚,你身體不好,少喝些。”儲忠良關心的勸着。
漢辰搖搖頭,笑了搖手說:“不妨,姐夫~~漢辰沒事~~”又猛舉起杯敬酒,同山本和龜田太君一飲而盡。
“報告!”一個副官跑來對漢辰報告說。
“說!沒外人!”漢辰僵硬了舌頭說。
副官轉象儲忠良說:“太君讓去打探的,皇軍的寶眷已經到了‘三堆裡’一帶,因爲大雨斷了路,怕是這兩天趕不過來。”
漢辰擺擺手示意副官下去,轉向山本安慰說:“龍城雨水多,一年就要斷幾次路。貴國那邊有沒有什麼修路架橋的專家,幫了改建一番。還有,能不能考慮撥款龍城修路呢?”
漢辰僵硬的話,但說得還算清晰。
“這個都好商量,既然是共存共榮,我們的就是你們的,龍城也是大日本帝國的共榮圈。”山本的許諾話裡有話。
“這可是山本君親口答應的,我明天就去找你對帳,呵呵~~”漢辰酒醉就有些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