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頠看着張華已經無悲無喜的雙目,一下子就明白了這個年近七旬的老人絕對不是開玩笑,也回想起來了燕王當初的話,“一旦太子身亡,宗室是不會放過加害太子的人。不管他是誰,宗室藩王如此之衆多,別指望沒人敢出來做這件事。”
一瞬間,從尾椎骨升起一股涼意直衝後頸,裴頠猛然看向大殿的另外一邊,比起朝臣這邊的熱鬧,處在另一邊的宗室是不是太安靜了一點?
樑王司馬彤、趙王司馬倫、淮南王司馬允、齊王……東海王、自始至終沒有加入到爭吵當中,似乎死的不是大晉王朝的繼承人,不是皇帝司馬衷唯一的兒子。而是一個街道邊上的乞丐,死了就死了,沒人在乎。
這一幕比任何事情都讓裴頠心驚肉跳,這種如至冰窟的寒意,他一個年少成名,三十歲就已經是上國宰輔的大才,還是第一次才見識到。
似乎是感覺到了裴頠的目光,站在樑王司馬彤身後的東海王司馬越,用餘光掃視了一眼裴頠,但馬上就收回目光,看向的似乎是地面,可能地上有螞蟻吧?誰知道呢。
“臣……臣最近惡疾纏身,需要調養一番,希望天子恩准臣返鄉。”司馬越的目光似乎給了裴頠非常大的刺激,在重臣因爲張華要辭官退隱還喋喋不休爭論的時候,上前一步再次在大殿上投下了一顆深水炸彈,滿朝譁然。
而裴頠說出這番話之後,沒來由的感覺到了一身輕鬆,身上的窒息感消失了。
誰都沒有想到,太子身亡竟然引起了這麼大的變故,太尉和尚書令竟然敢在這個時候辭官歸隱,這不是明擺着給皇后難堪麼?誰不知道是皇后殺的太子?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爲何這一老一少這麼執拗?
爲了一個已經死去的太子,何必要把自己搭進去?看看人家王衍,人家還是太子的岳父,不也裝聾作啞一句話沒說麼?這兩個人何苦來哉呢?
這是大部分朝臣的想法,人走茶涼在他們眼中是在正常不過的事情,太子活着他們都不會爲他說話,更何況現在太子只剩下屍體了。
希望兩人收回成命的話,把張華和裴頠兩人包圍,朝臣們認爲兩人只是故作姿態,利用這件事博取一個虛名而已,那他們自然樂於配合,將氣氛烘托一下,替兩人再次在天下揚名,大家合作愉快。
和朝臣這邊的熱鬧相比,宗室這一邊則陷入到了一片死寂當中,和對面的熱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涇渭分明,彷彿就不在大殿當中。
“老臣張華,請辭太尉之位,返鄉養老。”張華不管不顧的第二次大聲道。
“臣裴頠,請辭尚書左僕射,返鄉,請天子恩准。”裴頠同樣不卑不亢的重複道,兩人平視着上方的皇帝司馬衷,目光毫無退縮之意。
大殿一下子鴉雀無聲,現在要是不知道兩人是玩真的,那大家就是蠢了。
“哎!”王戎暗自一聲嘆息,想要開口說些什麼,最終還是默默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在王戎的帶動下,所有朝臣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回到了自己最熟悉的領域,不管不問做一個優秀的旁觀者。
“太尉和尚書令爲何如此?”董猛有些緊張的發問,出現這樣的變化他一下子會不過神來,本身就尖刻的嗓音便的更加尖銳,像是一道煩人的噪音迴響在大殿。
很快就有人給董猛傳信,這一幕多年以來朝臣都見過很多了,無非就是賈南風在遙控指揮,但是現在見到這一幕,令不少人憑空升起厭惡。
“天子的意思是,先討論一下太子的安葬事宜,太尉和尚書令的事情以後再說。”董猛得到了賈南風的指導之後已經安靜下來,把張華和裴頠的事情搪塞過去。
“太尉,你看?”裴頠心中有些猶豫,便轉頭看向張華,徵求對方的意見。
“老臣要返鄉養老,這並不矛盾,等到太子的安葬事宜完畢,還是要希望天子恩准的。”張華仍舊是不爲所動,這一次他真的是看透了。
“裴頠願意和太尉同進退。”裴頠也下定了決心,不在理會挽留之詞。
自己都已經將近七旬,還留在這裡幹什麼?那些與他一樣,仕途跨越魏、晉兩個朝代的名士,大多已經作古入土。這些人曾經在朝堂上與張華爭議過或唱和過,製造過陰謀也曾被陰謀造訪,槍林彈雨中,下場各不相同。
有的始終身居高位,壽終正寢,並且身後享盡哀榮,如羊祜、杜預、山濤、裴秀;有的顯赫一時,然後中道廢黜,默默老死,如任愷、和嶠;有的生前權重一時,死後背盡罵名,如何曾、賈充;還有的最不幸,遭罹慘禍不得善終,如楊珧、衛瓘。
這一次張華並不準備拖着老邁的身體,在未知的朝堂上再拼搏一次了。司馬季說的對,要是宗室這一次有動作的話,將會比以前更加危險,他已經想明白了。
剩下的事情已經和張華無關,他留在大殿聽聽即可,等到朝臣們討論出來一個結果,他就會請辭,甚至連太子被廢之後,兒子張韙都勸他退位免禍,更何況現在太子身亡?
“太子已經被廢,現在就是一介平民,根本不需要操心什麼身後事。”
“太子雖然被廢,但是畢竟是天子之子,而且皇后寬容天下皆知,原諒此等不孝子,更顯得我大晉注重孝道,可爲天下之表率,所以還是應該厚葬。”
司馬冏和司馬越不約而同的對視一眼,皆看見對方眼中的輕視。人都死了,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不過是給賈南風一個臺階下而已。
賈南風對於死人一向寬大爲懷,汝南王司馬亮、衛瓘死後都恢復了名譽與爵位。相信過一會這位皇后的奏疏就會被呈上來。
果然,在爭論差不多了的時候,上表:賈南風就正式上表,上面寫道“遹不幸喪亡,傷其迷悖,又早短折,悲痛之懷,不能自己。妾私心冀其刻肌刻骨,更思孝道,規爲稽顙,正其名號。此志不遂,重以酸恨。遹雖罪在莫大,猶王者子孫,便以匹庶送終,情實憐愍,特乞天恩,賜以王禮。妾誠闇淺不識禮義,不勝至情,冒昧陳聞。”
“皇后這是肺腑之言,令人感動,足以說的上是母儀天下。”
“皇后不計前嫌,可以稱得上是天下女子之表率。”一陣呼呼啦啦的讚歎聲不絕於耳,其中不乏鬚髮皆白的老人,名震天下的名士。
“皇后的意思是,復封司馬遹爲廣陵王,直接下葬在許昌即可。”
淮南王司馬允猛然擡頭,就要上前,卻搶先一步被司馬越拽住了衣袖,司馬允回頭怒目而視,最終還是心有不甘的待在原地。當初傳說廣陵這個地方有王氣,所以武帝封太子爲廣陵王,以此來表明心跡,預訂太子的皇嗣之位。
現在賈南風把已經死去的太子復封爲廣陵王,在司馬允這個武帝親子而言,就是在打晉武帝司馬炎的臉,這讓他這個淮南王如何容忍?
“殿下,不要在這個時候觸怒皇后。”司馬冏嘴脣微動,輕聲的道,“這裡是京師。”
如果司馬允還在淮南,以他這麼多年在壽春的經營,加上淮南十幾萬大軍,沒準又是一個淮南三叛的結果,可這裡是京師,司馬允只有七百人護衛,正面衝突十分不智。
賈南風表態等於是把這件事畫下了一個句號,等到太子的事情討論完畢,樑王司馬彤像是很疲憊的樣子,直接走出了大殿,隨後趙王司馬倫、齊王司馬冏、東海王司馬越、淮南王司馬允也都紛紛離開。
在剛剛離開大殿走出皇城的時候,就見到賈謐的馬車停下,距離很遠賈謐就已經看到這一羣宗室,打招呼道,“大將軍、車騎將軍,是進宮問安了麼?”
幾個王侯像是沒有看見賈謐一樣,對對方的話充耳不聞,直接紛紛上了自己的馬車,片刻之後就像是在了賈謐的眼中,徒留十分尷尬的賈謐的在原地。
皇宮之內,張華和裴頠還在固執的請辭,堅決要還鄉,剛進來的賈謐正好見到這一幕。剛剛被宗室晾在一邊的賈謐,沒來由的就是一陣不舒服,怎麼好像太子死了之後,沒有想象當中的順利,反而好像一下子成了衆矢之的了?怎麼會這樣?
“燕王殿下,太子已經在許昌身亡,現在消息已經傳到京師,小人得知後這個消息,馬上就撇下了一切事物,快馬加鞭前來報信。”孫成氣喘吁吁的跪在司馬季面前,臉上滿是塵土,聲音悲切的稟報道。
哦!司馬季不慌不忙的端起一杯茶,目光落在孫成的身上,樣子十分奇特。對於孫慮司馬季記住的事情倒是沒多少,但恰好能記住就是他親手殺了太子?現在看到孫成在自己的面前鼻涕一把淚一把,感覺十分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