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九 爲難的鄭老師(求月票)
readx;????初七日一早,徐元佐起牀後看外面還是漆黑,下牀做了兩組俯臥撐,拉了關節韌帶,原地高擡腿,直做得渾身微汗方纔停下。又過了些許時候,健婦來送洗臉水和早餐,順便告知他老師已經起牀了。
徐元佐有了徐家的經歷,也不知道該不該去請早安。反正禮多人不怪,權學一學程門立雪的楊時。
鄭嶽一個人睡,並沒什麼尷尬,見徐元佐拳拳之心可嘉,心中更是愉悅。不過等他全都收拾妥當坐在了書房裡,眼前一盞嫋嫋升騰熱氣的好茶,面前是徐元佐頗爲得意的習筆,心情卻彷彿鐵鞋上絕壁,絕壁又蓋了厚厚的冰層,止不住地往下滑。
在跌落谷底之前,鄭嶽終於長吸一口氣:“廢字多了。”
明朝的八股文還沒有字數要求,純粹是看文章。不過考生也不該挑戰主流的文學審美,比如徐渭徐文長,第一次考試寫了不到一頁紙。
文章是漂亮,但你寫這麼短算什麼態度呢?
於是考官黜落。
第二次,徐渭寫了密密麻麻數千字,紙用完了之後還寫在桌板上,交卷的時候硬要扛着桌板去,還道:“你不是嫌我寫得短麼?如今還短麼?”
換個膽子小的考官,肯定要考慮這桌板砸身上的感覺,說不定就讓他過了。不過正好這位考官正好膽子大,以“擾亂考場秩序”爲由再次將他黜落。
徐元佐心中暗道:昨晚文思泉涌如同尿崩,根本停不下來啊!不過就五百來字,也算多麼?他連忙道:“請恩師斧正。”
鄭嶽拾筆,在承題和束股上劃了兩三句出來。
徐元佐暗道:這能少幾個字?
“就這兩句還行,其他都是廢字。”鄭嶽長嘆一聲:“你以前不曾開筆寫文,能有這麼兩句已經不錯了。”
徐元佐彷彿周身被寒風吹過,凍成一塊冰雕。
鄭嶽道:“你這破題算是平平,雖然不起眼,卻也不算差,只是太過於俗套。承題可取。能抓住氣口也是你昨日所學沒有忘了。”他頓了頓又道:“一入口氣,你這文章就全然沒得看了。”
“老師指點。”徐元佐慌忙道。
“先說文字。”鄭嶽道:“劉步兵所謂:理資配主,辭忌失朋。你這入手之中,理義孤獨。辭藻堆砌,無配無朋,首先便落了下乘。”
徐元佐額頭微微冷汗。
“再看你這後面四股。”鄭嶽道:“仍舊是《文心雕龍》裡所言:麗辭之體,凡有四對。言對爲先,事對爲末;反對爲優。正對爲劣。你這四股雖然看起來都對上了,卻是言對事不對,通篇正對。這與你《幼學抄記》中所寫的都要弱了不止一籌啊!”
徐元佐垂下頭,只能像小學生一樣聽訓。任何一門學問學到後面都是可以管中窺豹的,只從這裡,就暴露了徐元佐的真實行文水平。不過《幼學抄記》重點在“抄記”兩字,而這篇文章卻是徐元佐的原創處女作,所以鄭嶽雖然看出了水平差距,卻沒有懷疑其他。
“再說主旨。”鄭嶽道:“昨日爲師與你說太祖皇帝時候制藝是仿宋人經義之形,那麼神意何來呢?”
“學生不知。”徐元佐老實道。
“代聖人立言。神意自然在於經論!”鄭嶽有些急了,道:“你看文恪公的範文,通篇立論清晰,神意只在‘藏富於民’四字,進退有據,不離此根腳。你這篇講述用人之道在重德行,初看不錯,細讀之下卻彷彿有申韓的流毒。申韓唯纔是舉,你這裡是唯德有才,豈非一丘之貉。”
徐元佐輕輕抹了抹額頭:“學生讀書不求甚解。恐怕走偏了。”
鄭嶽一副理所當然早有預見的表情,又道:“孔子使漆雕開仕,漆雕開以爲自己學不有餘,未能出仕。因此孔子悅。這是全章,主旨是在於孔子用人以德行麼?”
“是學人有自知之明。”徐元佐道。
“你這是孔聖所謂‘毋我’。也只是略好些。”鄭嶽道:“然而考官要看的妙論,則是在‘三年學,不至於谷,不易得也’。”
徐元佐細細品味,方纔怯怯道:“聖人用人之機宜。在學而有餘,賢良自知其能,而不爲稻粱謀。”
鄭嶽緩緩點頭,將自己摘到一邊,彷彿外人道:“縣試是擇可教之才入學之試,尚且稱不上‘掄才’。考官出題,更是教未冠者修身治學之道。這是題目之外的功夫,卻也是科場上斷斷少不了的揣摩。”
徐元佐恍然大悟:人都說要對症施治,瞭解考官才能瞭解考題考的是什麼,原來並非說是押題,而是卷子裡反映出來的思想!
童生試是入學資格考試,尚且以知識爲主,可以算是考語文。若是到了鄉試、會試,那就非但是考語文,考語文的外衣之下重點是考政治和哲學了。
鄭嶽卻是眉頭緊皺:光教開筆制藝已經很吃緊了,如今看來是連四書經義都得重教一遍,非五七年不可得。真是鄉墅村儒荒廢了好種子。
徐元佐卻暗道:原來何老師叫我重抄《論語》章句的用意就在這裡!由一章而聯繫全篇,雖然文字不犯牽連,但是語義卻是相通,作文立論自然就貼近考官了。
何老師強調立意,而後教文章寫作;鄭老師是由文章入手,然後纔講到經義。兩者就像是對面挖掘的隧道,終於在一個點上碰撞一起,令徐元佐茅塞頓開。
徐元佐只感覺白光一道道籠罩周身,空中傳來“升級”、“又升級”、“再升級”的背景音,鄭嶽卻是十分尷尬。
光是泄露考題都不能保證這學生考中啊!
而且這纔是第一篇,照例說後面還有一篇時文,到了府試起碼又有兩篇,院試再少也有一篇。
自己可以泄露縣試考題,難道府試和院試也能泄露?
明明報了神童,卻在府取被卡住,知府丟了顏面,自己更是連褻褲都丟了!
一念及此,鄭嶽就連給徐元佐講課的心思都淡了許多,甚至有些希望徐元佐臨難而退,再讀個五七年的書,等十歲二十歲上再下場,文章大約也就能看了。
不過若是那樣,如何好意思沾染人家神童作《幼學》的利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