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給的撫卹金,上邊貪墨點,到手裡就剩三兩銀子了,剛好夠買一條小船的,朝廷每月給的米糧,到了手裡,也不過三鬥罷了,都讓我送給那些苦娃子了。”
“我一把老骨頭,在這裡擺渡,有口飯吃,也就夠了。”
船隻靠岸,老伯本想去接下木漿,繼續自己的勞作,忽的,陸結伸手拉住了他,低聲道:“老伯,讓他們去吧,小生對老伯的經歷,很是好奇,老伯可否給小生講講故事。”
“況且,我們都是年壯之輩,讓他們換着划槳,動作也快些。”
雙手向前拱了拱,這老伯跟着李文忠的大軍,南征北戰,怎麼也應該有個名姓纔對,可落得這般下場,當然,最讓陸結奇怪的是,傷殘將士的撫卹金都能貪污?
寄養的糧食,都能貪污?
“嗨,世界本就是這樣子的,就好像這黃河之水,它淹沒富人的良田,也淹沒窮人的良田,它是公平的,但也是不公平的。因爲本就是一個沒有公平的世界。”
“改朝換代了,天下易主了,百姓的生活,確實比以前好了許多,但誰能保證,這個好,又會好多久,以後會不會再次變成,前元的那番模樣。”
“我的三個兒子,四個女兒,還有那婆娘,逃荒被餓死的,被元軍當作奸細的,被義軍當作奸細的。”
老伯活了幾十年,似乎看透了一切,神情冷峻,目不轉睛的說道。
微微點頭,陸結亦是給予肯定的語氣道:“老伯說的好,這本就是一個沒有公平的世界,我有個朋友總跟我說,在這個世界上,富者恆富,窮者恆窮,強者恆強,弱者恆弱。”
“推翻了舊的朝廷,建立新的朝廷,幾十年,百餘年後,新的朝廷,也會變成舊的朝廷。”
“不過當朝天子是聖主明君,老伯給大明建立,立下了汗馬功勞,到了遲暮之年,還要被層層剋扣生活所需,您爲什麼不去京城告御狀?”
“我早些年在陝西行商時,聽家父說,陝西有一座縣城的縣令,欺壓百姓,橫徵暴斂,當地百姓不堪重負,攻入縣衙門,捆了縣令,一路壓到了京師。”
“後來那個縣令被處以極刑,做成了標杆。您是戎馬出身,更應該對這些不公平說不啊。”
陸結對趙晨說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話,雖然能記住,但很多時候,他都理解不了,而今天,老伯和他說,這本就是一個不公平的世界,才讓他理解了其中一條。
“年輕人就是年輕啊,殊不知,官官相護,哪有那麼容易,天下被欺壓的百姓多了,爲何只有那一地的百姓,成功把官員綁到了京城?”
“還不是那個官員,在自己的領域裡,沒有做好,沒有打點好,上邊不管他,不然的話,只怕還沒走出縣衙門,就被亂箭射死了。”
“你看我這條腿。”
老伯指了指自己的右腿,陸結早就注意到了,老伯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極不正常,起初還當是因爲跟着李文忠出征塞外,落得傷殘,並未多問。
現在聽到老伯提起,不免疑問道:“老伯,您的意思是,這條腿,不是戰場上的傷,是那些當官的?”
“那年我也像你一樣,官府剋扣我的寄養糧,我就去找他們……”
老伯說到這裡,忍不住老淚縱橫,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長吁短嘆,最終還是說道:“這哪有什麼公平……”
陸結聽得心中感觸頗深,望了望老伯道:“老伯,我進商丘的時候,聽人說,前段時間商丘縣學出了人命官司,是不是這樣?”
“聽說殺人的那個生員,家中頗有背景,在開封隻手遮天。”
思慮片刻,陸結把話題引了過來。
“生員?殺人?那都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那一家人都被殺了,一個活口都沒有,就是前邊村子,村東頭第七家,現在還是凶宅。”
老伯生長在這裡,對村子的事情,知道的不要太多,太詳細了,指了指身後不遠處的村子,開口說道。
“全家都被殺了?什麼時候事?難道就沒人管嗎?”陸結心中一驚,他就是來村子裡找那戶人家打探消息,作證的。
現在竟然得知,那戶人家,全家都被殺了,這是多大的膽子,滅門慘案啊。
朝廷那邊一點消息都沒有,錦衣衛一點消息都沒有,這事,做的多隱秘?
“不知道是誰殺的,應該和縣學的那件事脫不開干係,都死了五個多月了,屍體都爛的不成樣子,才被鄰居發現。”
“鄰居去報官,官府也沒了後文,依我看,就是那些當官的爲了保住自己的烏紗帽,把人都給殺了。”
“他們吶,比元人還恐怖嘞。”
老伯說罷,拍了拍屁股,貨物東西都運過了河,天色也漸漸昏暗下來,老伯划着船槳消失在水面上。
楞在河岸邊,陸結目光閃爍,捏緊了拳頭道:“這些丘八。”
“千戶,趙大人說的是對的,這些人能在開封府製造滅門慘案,朝廷一點消息都沒有,如果我們貿然行動,說不定他們還會對我們下手。”
“幾百號兄弟雖然多,但畢竟在河南地界,前不着軍隊,後不着朝廷的……”
河南只是明朝的第三道,乃至是第四道防線,縣城的守城軍不過一個千戶所,府城的守城軍,也不過一個衛四五千人。
和邊關塞外的十三邊防軍,動輒數十萬兵馬,相差之大,豈可同日而語。
“千戶,那家人都死了,我們還進村子嘛,萬一打草驚蛇……”
“進,不進村子纔會打草驚蛇,進村子之後,誰也不許說縣學的事情,借宿一夜,明日早晨出村子之後,繞個圈返回商丘。”
“喏!”
衆人紛紛應聲,陸結捏着拳頭,轉身上了馬車,向着前邊不遠處的村子趕去。
......
徐記客棧。
“我的姑奶奶唉,您別摔了!”
趙晨站在徐妙錦的屋門口,從他回來到現在,徐妙錦先是上吊,又是要跳窗,都被攔下來了,這在屋子裡,又開始摔摔打打。
真的是看着徐記客棧是他們家的產業了,隨便摔打。
“摔我自己家的東西,要你管!你不是說我嫁不出去嘛,我就嫁不出去了,怎麼樣!”徐妙錦手中拿着一個元青花,對準了趙晨拋了過來。
重重的落在胸口上,直撞得趙晨踉踉蹌蹌的向後退去數步,好在後邊有人拉着,劇烈的撞擊,讓他的心跳頻率瞬間升高。
“誰回去一趟,去洞庭湖,找到魏國公,讓魏國公派人來把大小姐給接回去!”
趙晨捂着胸口,服了!
徐妙錦跺了跺腳,厲聲呵斥道:“我看誰敢去!”
“大人……”
兩邊的錦衣衛,低着頭,面色沉重,趙晨作爲欽差,拿這個大小姐都一點辦法沒有,他們自然更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