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下篇

紫禁城內,景陽鍾連響,澈傳禁宮內外。

禁宮內,宮女太監們都是停下腳步,不約而同地擡頭望向鐘響的地方。

而武英殿,文華殿中書舍人,六科給事中,內閣閣吏他們聽聞鐘聲,立即停下了手中的事,走出殿閣看着內廷方向,來面上皆是震驚的神情。

而長安左右門外,各部寺的官員們都是從金水橋上疾奔而過,直趕往皇極門。

皇極門外。

官員們從三個方向陸續趕來,先是一個人,然後幾個人,再接下來一羣人,所有人官員皆跪在闕下大哭。

啓祥宮內大臣們沉默的可怕,除了暖閣裡傳來的若有若無的抽噎聲外。殿上大臣們額上幾乎都皺成了川字。

這時候沈鯉低聲道:“必須請翊坤宮出來商議!”

朱賡則道:“是不是先請教慈寧宮之主張,此畢竟是天子家事,我等身爲人臣不好置喙。”

林延潮看了朱賡一眼,李太后與自己不睦,這個時候……

“但是慈寧宮與我等朝臣並不和睦,”沈鯉向林延潮道,“非常之時,當用雷霆手段!”

林延潮沉吟了一番道:“此事不急,先把太子請殿外來。太子安危纔是最要緊的。”

沈鯉,朱賡點了點頭。

“慢着,”林延潮又道,“如此請,怕是一時請不動,押鄭承恩,鄭承憲,鄭養性三人到此來。”

於是林延潮轉過身對田義耳語了幾句,田義點了點頭走進暖閣。

沒過片刻,但見帷簾一開,衆人臉色一變,竟是鄭貴妃走了出來。

鄭貴妃此刻淚痕未乾,目光卻掃過大臣們。

太子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右手被鄭貴妃牢牢攥住,兩名近侍一左一右挾持在旁。

面對鄭貴妃的積威之下,皇太子此刻猶如雞子一般發抖。而田義則一臉小心地跟在太子與鄭貴妃身旁。

見太子被鄭貴妃掌握,衆大臣們心底都很憤怒。

林延潮則示意衆人稍安勿躁,萬不得已不可硬奪太子。林延潮走上前向鄭貴妃行禮道:“臣參見皇貴妃,還請皇貴妃節哀。”

鄭貴妃聞言眼眶頓時紅了,抽噎得說不出話來。

林延潮繼續道:“大行皇帝御極三十年,仁愛廣播四海,天下臣民也是哀痛不已,臣亦如此。但大行皇帝臨崩寄臣以大事,臣不敢以哀痛而礙大事。”

“哦?大事?”鄭貴妃道,“你此話什麼意思?難道自比武鄉侯嗎?”

林延潮看了一眼皇太子,這挑撥的意思很顯然,皇太子如此不是劉禪,一個臣強主弱的釘子就種下了。

林延潮向皇太子行禮道:“太子殿下之英明仁孝,此爲天下所共知,將來執政必爲中興我大明兩百年之帝王。”

聽了林延潮此言,太子神色一動,但仍不敢擡起頭來與林延潮對視。

林延潮道:“臣不敢自比諸葛武侯,但論鞠躬盡瘁,盡忠王命不敢甘於人後。臣受大行皇帝重託,唯有以死報答大行皇帝之託付之事!”

林延潮話說得雖是平緩,但話說得擲地有聲,一股決然不可動搖之氣,令鄭貴妃不敢輕忽。

“貴妃可還記了,方纔大行皇帝最後付託給臣二事,一是太子,二是貴妃。眼下當務之急當用遺詔舉冊立,可傳位詔書不知所蹤。臣深怕有負於大行皇帝託付之事,實憂心如焚。”

“情非得已之際,還請勞動貴妃娘娘派人與臣等一起尋找。如此有一方有二。”

鄭貴妃聽林延潮之言道:“傳位詔書到哪去了,本宮也是不知,派人去找也不是不可。不過有一事……陛下……陛下當年曾允本宮後位,後宮皆有聽聞,因陛下病重未能下旨。至於陛下病重之時,也許本宮爲太后,將來可與陛下葬在一處,此事太子也有聽見。”

一旁太子連忙點頭道:“林先生,確有此事。”

鄭貴妃看了太子一眼,聲音加重三分道:“既是林先生蒙先帝顧命之託,要太子孝順本宮,那麼本宮要太后名位並不爲過。只要林先生辦妥此事,那麼太子嗣位也就順理成章。”

林延潮雙眼一眯,自己與鄭貴妃可謂拿對方籌碼來要挾對方。

林延潮道:“回稟皇貴妃,臣考累朝典禮,凡配爲皇后者,乃敵體之經,而以妃晉後者,則爲母憑子貴之義。”

“昔漢孝文寵幸慎夫人,慎夫人每與皇后同坐,被後世史家指爲衽席無辨。而本朝祖宗以來,豈無抱衾之愛,而終至衽席之嫌,此爲禮法所不載。”

“以往大行皇帝念貴妃之勞,不在無名之位號。臣體大行皇帝之志,亦不在非分之尊崇。若義所不可,則遵命非孝,遵禮爲孝,臣懇請太子,皇貴妃體察。”

鄭貴妃聽得一頭霧水,但一旁大臣們都是紛紛點頭,林延潮這一番話引經據典說得實在是好。

“本宮不爭這些大道理,林先生,本宮今日要你一句準話!”

林延潮聞言看了鄭貴妃一眼,拂袖轉身。

他走到大臣中間道:“孫督公與駱指揮方纔不是有事要稟,請進殿來吧。”

不久東廠提督孫暹,錦衣衛指揮使駱思恭一起走進了殿內。

東廠提督孫暹,錦衣衛指揮使駱思恭進殿之後對皇太子行禮參見,而對一旁鄭貴妃的則當作空氣。鄭貴妃見這一幕不由暗怒,鳳目圓睜。

孫暹道:“啓稟太子殿下,臣方纔聽次輔所言傳位詔書被賊人竊去之事,立即派駱思恭率廠衛追查,後發現有一名宮人潛離宮中,並藏入左都督鄭承憲府中。此事涉關皇貴妃,臣不敢擅自做主,於是派廠衛包圍了鄭府,嚴加看管,特來稟告太子。現在鄭承憲,鄭承恩,鄭養性已在殿下看管起來。”

鄭貴妃氣得渾身發抖,他怒視孫暹,不意對方這麼快就轉投太子了,這也代表錦衣衛和東廠都支持了太子。

太子點點頭,驚懼之色少了幾分,溫言道:“兩位卿家的忠心,孤知道了。”

孫暹,駱思恭聞言大喜,新君即位,他們正愁着如何表忠心呢,若非林延潮牽線搭橋,他們豈有這保駕之功,一輩子榮華富貴到手了,簡直如同白來的一樣。

二人叩頭道:“臣誓死報效太子殿下,至於下面具體如何處置,還請太子殿下示下。”

但見鄭貴妃鳳目圓睜。

林延潮上前一步道:“皇貴妃的三位家人就在殿下安然無恙,請皇貴妃不妨站到殿前一看。”

鄭貴妃走至殿前,但見她的家人都被官員們索拿在旁殿外。

而殿下鄭承恩,鄭承憲,鄭養性三人都被方從哲,孫承宗他們輪流威逼恐嚇過多次了,此刻眼見鄭貴妃出現在殿門前,鄭承恩垂頭在旁,而鄭承憲,鄭養性見了鄭貴妃則忙呼道:“姐姐(姑姑)救我!”

“你!好手段!”

鄭貴妃轉過頭來怒視林延潮。

林延潮正色道:“太子殿下雖未登基,但也是嗣皇帝。我大明堂堂天子,九五之尊,豈容他人脅迫,還請皇貴妃速速尋出傳位詔書下落,亡羊補牢爲時不晚。”

“臣可以保證滿朝文武無人會追究此事,否則臣定要參與此事之人追悔莫及!”

皇太子也是連忙道:“皇貴妃娘娘,這立太后之事,孤登基之後定會與文臣們商量,到時拿出一個妥當的法子。”

鄭貴妃臉色一變:“到時……要本宮等到猴年馬月……”

就在這時候,王恭妃從暖閣裡衝出,來到鄭貴妃連連叩頭道:“貴妃娘娘,奴婢給你磕頭了,求你不要爲難洛兒,不要爲難洛兒。”

“奴婢不要什麼尊位,只求你讓我們母子二人團聚,平平安安渡過餘生。”

太子見此大慟道:“母妃,母妃。”

鄭貴妃看了皇太子一眼,又看王恭妃一眼,當年自己寵冠後宮,皇太子,王恭妃二人都要看己臉色,仰自己鼻息,自己高興他們母子才高興,自己不高興,他們母子也不高興。

即便東宮建儲,自己仍恩寵不減,而今天子剛西去,太子已乘龍上天,林延潮等衆大臣則一副保定他的樣子。

看到太子就此翻身,那個賤人……就要母憑子貴。她不過是一個宮女出身,自己哪點不如,要屈居於她之下。

王恭妃不住朝鄭貴妃磕頭,砰砰作響。

鄭貴妃鐵石心腸可以不爲所動,但在場大臣們都露出不忍之色。鄭貴妃也已知大勢已去,命宮人放下皇太子。

皇太子撲在地上,攙扶起滿頭是血的王恭妃。母子對視片刻,然後擁在一起抱頭痛哭。

于慎行,宋應昌等大臣立即上前護住皇太子,王恭妃。

“大膽至極,方纔竟敢挾持太子,竊走詔書!咱家絕不與你善罷甘休。”見事態明瞭,第一個跳出來反戈一擊的竟是司禮監太監田義。田義丟失傳位詔書,可謂大罪,眼下必須有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不錯,此事不能善罷甘休。”朱賡見事情平定也是站出來言道。

鄭貴妃氣得身子發顫,道:“先帝在時,有誰敢對本宮有半分不敬,眼下先帝屍骨未寒,你們就如此欺負我們孤兒寡母。”

沈鯉上前道:“啓稟皇貴妃,大行皇帝之遺命,臣等自是遵循。但是羣臣已是激怒,若是再無傳位詔書下落,恐怕殿上無人可再保皇貴妃及家人無恙啊。”

朱賡與沈鯉二人一軟一硬配合得相得益彰。

鄭貴妃長嘆一聲不住垂淚,這時候殿內一人已是奔出看見鄭貴妃如此怒道:“母妃何人欺負你?”

“皇兒。”鄭貴妃揉着福王大哭。

林延潮仔細看去,無論從面貌身材福王都比太子更似天子,難怪天子更寵愛他。

沈鯉站出來大聲道:“啓稟殿下,無論敢欺負皇貴妃,但傳位詔書不見,皇貴妃難辭其咎!”

福王大怒,但鄭貴妃卻將他拉至身後。

“林先生,本宮眼下只求你一件事,先帝喪期之後,請你讓本宮隨福王就藩了此餘生如何?”

鄭貴妃可憐巴巴地眼望向林延潮。

林延潮想都不想到:“回稟貴妃娘娘,隨子就藩,本朝沒有這個先例。”

“連這也答允不了本宮嗎?先帝在時是如何對你交待的?”鄭貴妃問道。

林延潮看了一眼正與王恭妃抱頭哭泣的太子。

另一個時空歷史上,王恭妃被鄭貴妃幽禁在宮中一直不能見太子,一直到了快臨死前,羣臣上奏,天子方允母子二人見一面。

當時王恭妃太子母子二人本有無數話要說,但苦於鄭貴妃的人在旁監視,王恭妃只能道了一句‘兒大如此,夫復何憾’。於是二人默默淚流不言一句,直到王恭妃嚥氣。

這個時空王恭妃算是如願所償了,但鄭貴妃卻麻煩了,就憑對方這一系列操作,林延潮不落井下石已經是很厚道了。

林延潮道:“臣只答允陛下讓太子孝敬皇貴妃,此孝在於合乎於禮法,不和禮法之事,恕難從命。”

鄭貴妃道:“也罷,還請林先生答允,本宮百年之後,與先帝同葬於九泉之下,這總能答允吧。”

“這……”林延潮面露難色。

鄭貴妃道:“林先生,難道要本宮跪下來求你嗎?”

林延潮看了一眼太子,然後道:“臣就將此事代爲轉奏,至於辦不辦得成,臣不敢擔保,臣只能答允到這裡,若是貴妃娘娘不信也辦法。”

鄭貴妃聞言露出感激之色道:“本宮當然信。先生寒微時尚肯替張文忠恢復名位,又何況如今。千金萬金都不如先生一諾,先帝任先生爲顧命之臣,是不會看錯人的。”

這彩虹屁拍得倒是挺舒服的。

林延潮淡淡道:“還請皇貴妃先將傳位詔書下落告之給臣,否則餘事免提。”

說完鄭貴妃朝一旁宮人點了點頭。

不久一個黃布包裹的匣子取出,鄭貴妃雙手捧着交給林延潮。

林延潮不由大喜,就在二人交接時,但聽鄭貴妃悄聲道了一句:“先帝留了一道密詔給太子,是關於先生的。”

林延潮聞言面上倒是波瀾不驚地樣子,淡淡地道:“臣謝過皇貴妃。”

在衆人目光下,林延潮走到大臣之間打開黃布包裹的匣子,衆官員們取出詔書看了一遍,驗證無誤後,都是露出笑容。

林延潮向太子道:“啓稟太子,恭妃娘娘,傳位詔書已取到,請殿下至文華門前宣讀詔書,接受百官朝拜!”

太子聞言對王恭妃仍甚是依戀,猶在抽噎。

林延潮見此正色規勸道:“殿下需有人君之度,母子之情放在日後再敘,請陛下移駕文華門。”

沈鯉,朱賡等殿內衆大臣也是道:“臣請殿下移駕文華門。”

太子定了定神,站起身來道:“多謝先生提點,孤曉得。”

一旁王恭妃拉着太子的袖子泣道:“吾兒登基爲天子,死也瞑目了。”

林延潮道:“敢問恭妃娘娘可有信得過的宮人?”

“有幾個,都是跟隨多年的老人。”

林延潮點點頭道:“此事可以交代秉筆太監陳矩陳公公安排。”

田義臉色一變,默默退至一旁。

林延潮又道:“眼下新君冊立,娘娘再居別宮已是不合適,不知要移居何宮?”

王恭妃猶豫道:“這……我一個婦道人家哪裡有什麼想法,還請林先生拿主意吧!”

林延潮見此道:“慈安宮是原先仁聖皇太后所居,萬曆二十四年仁聖皇太后病故,慈安宮就空了下來。臣請娘娘移居慈安宮,不知殿下,娘娘意下如何?”

太子大喜道:“孤沒有意見,一切請林先生安排。”

王恭妃看了暖閣一眼道:“林先生是先帝所託的顧命大臣,就一切聽林先生的意思。”

林延潮對田義道:“那麼還請田公公派人打掃,選派幹練的宮人侍候吧!”

田義連忙道:“是。”

當下太子在林延潮等衆臣的簇擁下走出啓祥宮。

方出大門,正在宮門外焦急等候的文官們,一見到太子走出宮門,皆是擁了上來。

“太子殿下!”

“老臣見過太子!”

“臣叩請太子金安!”

太子見此場景差點失措,待他鎮定下來,但不知說什麼。

而林延潮在旁大聲道:“殿下潛德久彰,海內屬望,羣臣們都盼着殿下早日登基臨朝,君臨天下!”

太子面色漲紅,不過知道此刻需推辭一番。

但沒等太子有出聲的機會,林延潮即高呼:“臣林延潮叩見萬歲!”

隨即孫承宗,方從哲,葉向高皆是呼此拜倒。

左右大臣見此亦是振聲大呼:“臣叩見萬歲!”

羣臣以太子爲中心拜伏在地,太子不容多想已是黃袍加身。殿內王恭妃扶門望此一幕,有等苦盡甘來的欣慰,至於鄭貴妃則轉過身去幽幽一嘆,在福王攙扶下緩緩走進宮中。

太子在羣臣簇擁之下,坐上駕輦前往文華門。

太子駕輦剛出了隆宗門,而在外聚集的大臣們早都是聽見禁宮裡的萬歲之聲,一併趕到此處。

林延潮暗中吩咐輦駕放慢速度。

輦駕放緩,太子端坐其上,雙手按膝目視遠方,自有一等君王氣度。

而他所經之處,官員們無不拜在宮道左右,口稱萬歲。天子剛去,新君登位,百官都懷着一等哀傷而又憧憬的情愫。

林延潮等大臣們則步行跟隨在駕輦之後。

宮外其餘官員聞之,皆是托起官袍扶着角帶快步朝此趕來,沿途跪拜叩見太子後加入隊伍。但見駕輦之後的大臣越聚越多,一路浩浩蕩蕩地前往文華門前。

駕輦終於抵至文華門,太子拾階登臺,林延潮等閣部大臣皆側立左右。

但見禮部尚書于慎行當衆宣讀天子遺詔。

羣臣再度朝拜。

“朕以沖齡纘承大統,君臨海內三十載於茲,夫復何憾!念朕嗣服之初,兢兢化理,期無負先帝付託,比緣多病,靜挕有年,郊廟弗躬,朝講希御,封章多滯寮寀半空加以礦稅煩興,徵調四出,民生日蹙,夙夜思維,不勝追悔,方圖改轍,嘉與天下維新,而遘疾彌留,殆不可起……

蓋愆補過允賴後人,皇太子聰明仁孝睿德夙成,宜嗣皇帝位,尚其修身勤政親賢納諫,以永鴻圖……

林延潮聽此不由唏噓,而臺階下不少大臣們亦開始哽咽有聲。

……建言廢棄及礦稅詿誤諸臣酌量起用,榷稅改爲國稅,並新增織造燒造等項,悉皆停止。各衙門見監人犯俱送法司查審,應釋放者釋放……

……喪禮遵舊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釋服,毋禁民間音樂嫁娶,宗室親王藩屏爲重,勿得擅離本國。各處摠督鎮巡三司官地方攸系,不許擅去職守,聞喪之日,止於本處哭臨三日,進香差官代行。衛所府州縣官員並免進香,詔告天下鹹使聞知……”

于慎行念畢後,羣臣一併高呼請太子早登大位。

太子卻道:“孤哀痛之際,無暇思此。”

于慎行當即拿出早已起草好的勸進詔書再勸。

太子仍道:“衆愛卿憂國憂民,孤已知道了,但孤此刻方寸大亂,豈可思此。”

當即林延潮又率領羣臣再度勸進。

經過三辭三讓之後,太子在萬般爲難之際終於勉強答允,羣臣無不大喜。

衆臣議定登基大典日期,其實也是昨晚早就商量好的。

就在十日之後。

雖說時間有些倉促,但也是怕夜長夢多。如此局面得以過度,權位順利交接。

兩個月以後,新君已御大寶一個月有餘。

萬曆皇帝尊廟號神宗,改元定年號爲泰昌。

而鄒元標,趙南星等當初因建言爭國本而被罷黜的兩百多名官員,盡數詔還並給予官復原職。

詔起舊臣中名列第一人的當然是前首輔王家屏。

王家屏知林延潮位尊不忘舊友,但他此時已年老多病。王家屏上疏推辭後,次年病逝于山陰老家。

除了王家屏,也有不少人上疏感激新君,但表示當初上疏不過是仗義執言,秉持公心而已,回朝爲官倒是不必了。

衆官員之中,唯獨顧憲成未得起復的詔書。顧憲成聞之大笑,對着學生們言:“林侯官忌吾也!”

顧憲成餘生於東林書院講學著書立作,沒有出書院一步,泰昌十一年時病故於家中,朝廷追贈其爲太常寺卿,被後人尊爲東林先生。

除非復官之外,泰昌皇帝還派中使存問申時行,王錫爵,趙志皋等在家致仕大臣,感謝他們在爭國本時的維護,並給賞賜。

王皇后,王恭妃皆被尊爲皇太后,太子妃郭氏冊立爲皇后,原先極爲得寵的選侍李氏,因與鄭貴妃關係密切。泰昌皇帝登基之後,也是將她疏遠。

至於其他選侍也是封妃晉嬪,不一一列舉。

泰昌皇帝登基後,官場上也有所變動。

吏部尚書李戴,兵部尚書宋應昌上疏告病乞歸,不少大臣陸續致仕,年富力強的官員補上。

泰昌皇帝另下令大赦天下,同時罷去礦稅,至於織造燒造盡數廢去,同時恢復經筵日講早朝郊祀告廟,幾乎每日都要接見輔弼重臣,當面商量國事。

百官無不盛讚治國之勤勉,整個國家呈現出一等欣欣向榮的樣子來。

然而這時黃河沿州縣來報,黃河水清。

黃河水清則聖人出,要換了以往肯定是讚揚新君的祥瑞,但經沿河官員多年詳查,採集數據,早已明白黃河水清多半出大旱。

故而大臣們不是歌功頌詞,而是實事求是地商討如何賑濟安民備荒。

初春時節。

乾清宮旁的兩根老樹也發了新枝嫩葉,火者宮女正勤快賣力地拂拭着礎柱,以求在新主人那留下個好印象。

兩扇厚實的朱漆銅釘大門被推開,一頂步輦在宮門前停下。

左右的宮人見此連忙停下,躬身恭立在一旁。

林延潮下了轎子,但見他着大紅蟒衣,腰佩玉帶走上臺階。這位列一品,披蟒腰玉,是多少人一輩子的追求。

林延潮走進了乾清門。

乾清宮管事牌子王安立即迎了上來道:“見過林老先生,皇上正在批閱奏章,吩咐林先生一到,就請入宮中。”

林延潮嘆道:“皇上如此勤政爲民,真是天下之幸。”

王安笑了笑,一副知無不言的樣子:“田義已向陛下請辭,去南京爲太祖守陵。”

林延潮聞言道:“如此啊,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啊。”

王安笑了笑道:“當初傳位詔書之事出了差池,換了是誰也不安其位。這田義一走,孫公公就要提拔爲掌印,而乾爹則將提督東廠。田義真是何其昏聵啊。”

林延潮看了王安一眼笑了笑。

王安又道:“聽聞建極殿大學士趙老先生病重,皇上派地方官存問,答說就在這幾日,趙老先生後,老先生即可名正言順升爲首輔,咱家先在此恭賀。”

林延潮聞言駐足,片刻後搖了搖頭。

乾清宮內,新君正如王安所言,在御案後批閱奏章。

這兩個月來,新君只是聽政見習,大小之事皆由林延潮一人決斷。不過新君變化依然很大,不再如以往處處謹慎小心,看人臉色般,有些君臨天下樣子。

“林先生來了,朕等候已久,賜座!”新君滿臉笑容。

“臣謝過陛下。不知陛下有何事諮臣?”林延潮坐在御案旁的連椅上。

新君道:“之前礦稅,織造,燒造令四方不安,百姓不寧,朕登基之後立即廢除,欲使國家有所轉機,但不料今年又來了大旱,難道是……難道是朕德薄?”

林延潮則道:“陛下無需菲薄,治後有亂,亂後有治,安中有危,危中有安,若是官員奏章裡四方無事,人人報喜不報憂,如此纔是陛下要擔心的。”

新君又道:“朕踐統之初,求治言於百官。卻聽大臣中議論不一,有的上疏言國家百廢待興,應革故鼎新,破世之陳習,有的上疏則言,革新不如故舊,蹈襲祖宗家法亦無不可,勿聽羣論而施政。”

“也有人道先帝治天下太猛,今當以治寬,也有人言太寬,今當以猛糾之,朕左右爲難,不知如何聽取,還請先生教朕。”

林延潮微微笑道:“革新不離宗,繼承不泥古,只有一道何來兩道?至於治國在於審時度勢,不審勢則寬嚴皆誤。”

“今陛下親政之初,無需多想,置亮弼之輔,召敢言之臣,求方正之士,絕嬖倖之門,以用賢臣貶小人爲治國之道。”

“先生……你……”新君吃了一驚。

林延潮微微欠身道:“臣今日求見陛下,是爲辭官而來!”

宮殿外陽光明媚,天朗氣清,御苑中百花爭春,綠意盎然。

這正是一個好時節。

殿內天子看着林延潮道:“先生是先帝託付的顧命大臣,朕這才登基不久,還需先生多多輔佐,先生何言在這時離朕而去,難道是朕哪裡作得不對?若是如此,朕給先生賠不是了。”

林延潮道:“非陛下,是臣也。臣身非負圖之托,德乏萬夫之望。居揆地至今,實是愧受先帝顧命之任。”

說到這裡,林延潮頓了頓看了一眼殿外的悠悠白雲,笑道:“事事勞心非臣之願,但求竹杖芒鞋,與閒雲野鶴,煙霞水石爲伴。臣懇請陛下俯允!”

新君聽到這裡,有些作惱道:“先生歷相兩朝,自入閣以來,竭心匡輔,內以政理修明,外有四夷臣服,挽狂瀾於即倒之時,定邦本於危難之際。先生之功,朝廷自有崇報之典,豈可輕言求退,如此致朕於何地?”

“朕已決定加先生爲少師堅太子太師,進建極殿大學士。至於先生辭官所請,朕斷然不允,不必再言。”

林延潮道:“陛下……陛下厚恩,臣銘感五內。然陵谷遷變,高臺傾,曲池平,此乃臣想到第一次見張文忠公時所言……”

新君一聽不由正色。

“……當時臣剛爲官,不過是一名詞臣,而張文忠公已當國數載,正於思進思退之際,但臣去見張文忠公,當朝諸公暗中叮囑臣無論如何要挽留張文忠公。”

“那麼當時先生是如何勸的?”新君問道。

林延潮道:“臣當然……當然是先從於衆意挽留了一陣,哪知張文忠公卻要臣說真話。臣就道了實話,勸張文忠公學蕭何激流勇退。”

新君聽到這裡自是知道,若張居正聽了林延潮的話,就不會有後來的事:“張文忠公雖未如蕭何,但先生已遠勝於曹參,還請先生繼續輔朕。”

新君言語之間,挽留之意甚誠。

林延潮微微一笑道:“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身前身後名。此是臣當年勸張文忠公之言,此言聽似好行,卻難行也。然張文忠公慨然以天下爲己任,雖言不可行,卻行之。如今天下皆以爲臣復張文忠公名位,乃效其攬權臨下,然臣之意不過讓世人明白工於謀國拙於謀身亦可克終。”

殿上檀香氤氳,君臣相對而坐。

穿堂風吹來,殿上鋪開的書卷,隨風翻動了數頁。

陳矩本欲上殿奏事,但見天子與林延潮氣氛凝重,不得不退在一旁。

“昔漢文帝集書囊爲殿帷,以儉樸爲務國之本,從此天下望風成俗,昭然化之。今臣辭官非爲謀身,而爲前軌隆萬二朝,後立法度以垂範百世,立心立命臣能行之,後人何不能行之?陛下可爲堯舜之主,臣何不能爲堯舜之臣?”

新君聞言露出感動之色道:“張文忠爲,先生不爲,這就是你們讀書人所言的絜矩之道吧!”

頓了頓新君問道:“但是先生當國,天下安之,先生去位,這叫朕以後怎麼辦纔好?不知還有何人可替朕判斷山河?”

林延潮道:“三輔沈鯉自爲輔臣來,決斷機務,處分下僚,全無半點疑難推諉之色,沈鯉,可繼之!朱賡爲官醇謹,可以輔之!”

新君想了又想,然後又道:“那沈卿,朱卿之後呢?”

林延潮道:“禮部尚書于慎行,可繼之,亦可輔之。”

“於公之後呢?”

“太子賓客孫承宗。”

新君又欲再問,林延潮失笑道:“自古仁德之君,皆得人鼎盛,異才**,陛下之仁德,縱漢文宋仁,亦不能比之,何愁無人相輔?”

說到這裡,林延潮話鋒一轉。

“而臣本閭巷韋布之士,非匡扶經世之才,當國以來日夕兢兢,唯恐救過之不給。今荷先帝託顧之重,誤蒙聖主倚任之專,實再難堪大任,故辭官歸裡,以耕讀自聊餘生。請陛下遵循先帝遺詔,遵循制度,重用讀書人……”

說到這裡林延潮從袖子取出一奏疏道:“今臣將辭陛下而去,唯獨一事放心不下。此疏內詳載礦稅如何改商稅之法,此事吾與當朝諸公商量已久,大體已是妥當,但實行下去一定會有諸多爭議,但不可因反對罷手。此是先帝所遺陛下之恩德。”

新君聞言將疏看了一遍,但見信中詳載,一條條如何實施,下面官員如何如何反應,其中利害關係也是與天子一一剖析明白。

雖然只是說從礦稅改爲商稅,但方方面面卻牽涉到治國安邦的種種策略,以及整個國家的經濟民生都寫在這幾萬字的奏疏上。

新君看到這裡不得不佩服林延潮的治國之才,同時他也沒告訴他將來整個國家應當如何按照他的規劃走,而是給了他一個建議,用不用在你。

“先生字字嘔心瀝血,朕受之,”新君合上奏疏道:“來人,召沈鯉,朱賡,于慎行,孫承宗來見!”

頓了頓新君道:“雲龍會合,千古稀見,先生乃朕之子房,伯溫也,豈可離之!但今日先生去意已決,朕知強留不住,不如從先生之願,回鄉歇息些時日,二三年後再回朝主政!”

林延潮如釋重負:“陛下皇恩,臣此生也報答不盡,還望陛下以百姓爲重,以社稷爲重,以裕民智民爲政本。臣告退了!”

新君匆忙起身道:“先生留步。非先生,朕焉能得太子位,焉能登大寶?朕如何謝也不足以報答先生之恩,懇請讓朕稍稍報答。封侯列爵,朕無不允也。”

林延潮聞言想了想道:“陛下的恩典,臣本不該辭,但臨別之際,不敢有些許餘帛贏財,以負先帝知人之明。臣在老家有產業不僅能自足,還有餘饒。臣之子孫自有子孫之福,也不用加官加爵。”

“陛下若定要賞賜,請給臣身後一個良諡足矣。”

新君忍住淚道:“先生慢走。”

林延潮離去後,新君默然許久。

半響後他問陳矩道:“陳伴伴,你說林先生爲何不要朕之賞賜?”

陳矩悄悄拭淚道:“回稟陛下,臣……不知。”

新君道:“還請陳伴伴知無不言。”

陳矩道:“回稟陛下,老臣愚鈍,想來想去也唯有以爲功高者不賞。”

新君點點頭道:“先帝賓天前一夜,讓朕讀劉健,楊廷和,徐階,高拱,張居正之事,朕當時不解。”

“後來先帝又讓朕讀漢書霍光傳,其中有一段‘宣帝始立謁見高廟,與大將軍霍光同乘。宣帝忌憚霍光,但覺如芒刺在背。”

“到了這裡,朕才明白先帝的意思,然後先帝將手書遺詔賜朕,讓朕坐穩皇位後再拿出來。當時先帝雖不說,但朕知道其詔對付林先生的,然而先帝還是料不到……”

陳矩吃了一驚,他不料天子還有這一手。他可記得,當年天子有一次犯很大的錯事。李太后罰天子於宮中,還拿了一本霍光傳讓天子看。結果天子嚇得不行,立即向太后認錯,還下了罪己詔。

新君負手踱步道:“陳伴伴,你去奉先廟將先帝的遺詔取來,然後燒去。”

“燒了?”陳矩疑問。

“是啊,用不着了。”

乾清門大開。

林延潮整了整衣袍,從容走下臺階。

斜斜望去但見整個禁城巍巍宮殿落在他的身後緩緩升起,遠遠升出的廟檐上數行燕子列此歇息,隨時振翅欲飛。

林延潮深深吸了一口氣,但覺胸襟開張,五年來一力擔之的重負也是隨之卸下。

但見門下沈鯉,朱賡,于慎行,孫承宗已至,他們見林延潮從宮裡步出,都知已是發生了什麼事。

然而感觸最多的卻不是沈鯉。

“次輔!”四人一併躬身行禮,等候林延潮吩咐。

林延潮則笑道:“進去吧,莫讓皇上久候。”

說完林延潮向四人鄭重一揖,四人亦是還之。

然後林延潮走下臺階與幾人擦身而過。

四人皆轉身回顧。

林延潮坐轎返回府中。

但見昔日門庭若市的宰相府邸,今日卻顯得有幾分冷清。

上元節時百官朝賀的一幕,彷彿還在昨日,但眼下卻是門庭冷落。

府上彷彿一下子從極熱鬧到了極清淨。

林延潮先到屋子裡見了林淺淺,但見她已將屋子大大小小都收拾妥當。林器,林雙也在一旁齊喊爹爹。

林延潮手撫子女,林淺淺亦迎上去道:“相公,你辭官回來了?皇上恩准了嗎?”

林延潮點點頭道:“準了。”

林淺淺喜道:“甚好。如此總算卸下一樁大事,我們可以回家了。”

林器,林雙都笑着跳起來。

林延潮笑道:“別家的夫人都是生怕相公不出息不上進,你怎麼還巴不得我辭官,這可是宰相啊?以後你就不是宰相夫人了。”

林淺淺抿嘴一笑,然後道:“還說是宰相呢?當年你知歸德三年,爲朝廷勤勤懇懇的辦差,至少落了個萬民傘,林公堤。可爲宰相五年,今日什麼都散去了,還落了不少埋怨,越想越虧,我怎麼不巴不得你走呢?”

林延潮聞言撫須大笑:“夫人啊夫人。”

夫妻執手對視,林延潮仔細看去但見淺淺已不復朱顏,眉間眼角也有細微的皺紋。而自己也上了年歲。

“悔教夫婿覓封侯,以後咱們過自己的小日子。”林淺淺輕聲道。

林延潮點了點頭。

林延潮也不換下官袍徐徐行來,繞着府裡走了一圈。

林延潮走了一陣坐在石上一邊歇息,一邊對陳濟川道:“這宅子擴了以後,我還沒走過,未料到擴如此之多,還添了那麼多花木,早知該多逛逛纔是。”

“這一池子錦鯉乃我所愛,你替我好好照料,而留京的僕從也不要輕易辭退,畢竟都跟隨了我多年。”

“至於府裡帶不走的器物都作賤價賣了,剩下的錢財要清點好,至於僱的車馬也不必太好……二十二年前我一身孑然抵京,今也兩袖清風還鄉,免給他人閒話短長。張文忠當年就是這點沒辦好,落人口舌。”

說到這裡,林延潮不由冷笑道:“眼下有了銀票,官員們大包小包倒是少了。但我這空車回鄉之舉,在那些言官眼底必成了沽名釣譽。”

“但這幾年吾得罪人也真不少,由得他們罵去。”

林延潮又起身,來到了園裡一角,但見前面跪了一羣人。

但見領頭是一位中年人,對方叩頭道:“叩見相爺。”

林延潮道:“陳班主,這是何事?”

那中年男子道:“回稟相爺,府東府西的戲班子知老爺已是辭官返鄉之事。我等只會唱戲,除此之外別無生計,還請相爺帶着我等回鄉,賞一口飯吃,小人全家上下感激不盡。”

衆人都是附和,一羣人在那哭哭啼啼。

林延潮搖了搖頭道:“我辭官後就那些俸祿,怎能養得起你們一班人。就算有些餘錢,我還真能養你們一輩子不成,自謀出路吧,有一技壓身,到哪裡也不愁衣食。起來吧!”

“相爺!”一羣人猶自不捨。

林延潮轉身離去。

林延潮回到屋子,但見林淺淺收拾妥當。

林延潮又對陳濟川道:“府裡剩餘的錢財就交給會館打理,另外這府邸即已賣給可遠,讓他好生打理,將來再由稚繩接手就是。稚繩爲官清貧,錢一時湊不齊也沒什麼,先賒着。”

說到這裡,林延潮回首看着府邸,辭官前雖有準備,卻沒料到眼前此景如此蕭瑟。

“老爺,我在於大宗伯那再幹幾年,然後回鄉伺候你。”陳濟川對林延潮道。

林延潮點點頭道:“好。”

林延潮手指着府中一切,對陳濟川道:“片刻之前我還是言盈天下的宰輔,現在已是一名平民百姓。人生境遇即是如此。其中的落差如此之大,故有人放不下,也有人能放下了。”

“但天下終沒有不散的筵席,早晚還是要放下的。”

林延潮駐足再三,還是回屋更衣換上一身常服。

不久旨意到了,御準林延潮辭官還鄉。

來宣旨的不是旁人,正是昔日門生孫承宗。

宣旨過後,孫承宗淚下沾襟言道:“恩師。”

林延潮手撫其背道:“吾今日能卸得下這一身功名利祿,你該賀我纔是。”

孫承宗道:“方纔御前商議,學生將改作吏部右侍郎,至於於大宗伯則以東閣大學士入閣,如今就等廷推命下了。”

林延潮點點頭道:“很好,你跳過禮部直升吏部,足見你簡在帝心。不過我已辭官,這些朝堂上的事,以後不必再稟我了。”

孫承宗疑道:“當初恩師言新君登基之時,就恩師身退之時,學生當時不知其意,直到今日方纔明白。但好容易纔有了今日,恩師真甘心退得?”

“不然呢?”林延潮淡然一笑道,“我此刻要動身了,否則門生故吏就要聞訊而來堵門,到時候多有麻煩。多虧陛下有心讓你來宣旨,也算全了你我師生之情。”

孫承宗長嘆道:“恩師,事功已爲朝堂顯學,如今新政初起,朝廷又是百廢待興,你留下了這麼大一個攤子留給學生。可是學生才疏學淺,實不知將來如何走?”

此刻陳濟川已是門邊來催,林延潮見此道:“我知你定有此問,其實答與不答都是一樣。這天下事皆人心事,你言事功之學是顯學,但這並非好事,矯枉太過易有過正之弊,難有度勢之明。”

“驚天動地事功必是如履薄冰踏過,不以小智小慧牢籠百姓,而施以忠孝大義治理國家,此二者皆你之長,而吾忖己未能有之。皇上是如漢文宋仁的仁君,你乃潛邸之師,器重十倍於吾,故你不必似我束手束腳,大可放手爲之。至於我留下的學說及徒子徒孫們,他日皆是你之臂助。”

“你大權在握時,切不可濫加朝廷恩典,不以衆人之是非爲是非,但又要順應人心,順應天下大勢而爲之。將來國家何去何從?不在於皇上,不在於你我,也不在於崇信詩書的讀書人,而在於老百姓的柴米油鹽,一日三餐!”

孫承宗哽咽道:“恩師的話,學生記在心底了,將來必蕭規而曹隨。”

林延潮看着孫承宗失笑道:“吾不是蕭何,你也莫當曹參,若是可以,各將姓名書於青史,獨列一章,聊資四座之歡!吾向不懼人言,卻獨懼後人史筆,你說可笑不可笑?”

說罷林延潮不由撫須大笑,孫承宗胸中萬千言語卻不知道作哪一句。

這時陳濟川端來一壺酒兩個酒杯。

林延潮點點頭道:“臨別之際,豈能無酒,還是你心細。”

但見孫承宗舉盞道:“學生敬以此酒,以慰恩師風塵。”

孫承宗說完飲畢。

林延潮舉杯一飲而盡,胸中豪氣頓生道:“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傾盡江海中,贈飲天下人!”

說完林延潮將一壺殘酒盡倒入池中,然後與孫承宗道:“稚繩,你看此池外通溝渠,再由溝渠通至小河,再由小河流至大江,最後歸入東海。”

“吾字宗海,亦如是也!”

林延潮與家人乘車駕從林府離開京師。

如他之前在新君面前所言,車馬不過五六輛,僕從不過十數人,除隨身之物外,不取分毫。

沒有往日的鐵騎開到,沒有隨從們前呼後擁,沒有浩浩蕩蕩的儀仗,林延潮於車目睹京師繁華,想起二十二年宦途,好似過眼雲煙般在眼前掠過。

一日之內,從高位退下成爲平民百姓,還未好好的細想。

挑起車簾,正路經京師最繁華的棋盤街。

街道兩邊都是攤販列道,喧譁吵鬧之聲入耳。

有人豎着爐子正烤着番薯苞谷賣,攤子附近老百姓手託剛出爐的番薯,急不可待地邊剝着皮邊吃。

賣烤番薯旁的報攤里正擠着不少人,但見穿着長衫的,穿着絲綢的,還有穿着短衫的販夫走卒之輩。

貨棧裡商賈們正拿着交割貨物,朝鮮的紅參,倭刀倭器等琳琅滿目陳於櫃檯之上。商賈們兜裡一大把萬曆銀錢,拿起來時叮咚有聲。

市井街巷裡充滿着世俗的銅臭味,但又帶着勃勃生機。

一座四輪馬車馳來,林延潮來不及細看已擦身而過,但見上面似寫有學功二字。

遠遠的一羣從義學裡退堂的蒙童們,正整齊劃一地躬身向夫子行禮。

林延潮的目光掠過這一切,突想起了當年讀書時,蒙師林誠義不苟言笑地檢查自己功課。

義學更高處,那雄偉的紫禁城更是漸漸遠去。

林延潮又想起,大魁天下時,金殿上君臣於百官前三問三答。

上天下爲公疏時,自己於陛前據理力爭。

最後到了啓祥宮,天子彌留之際,將天下太子託己的場景。

如今一切都過去!

“先帝……”林延潮言此舉袖拭淚,尋又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我怎麼不懂,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馬車行至城門。

夕陽落山,此刻城門皆是要出城的百姓。

步行出城的百姓排列作一隊,馬車亦是排列成一隊。

守門官依次排查。

出城之時,又有突變。

但見上百名士子朝城門趕來,爭相擠入城門。

城門官上前喝住道:“你們作什麼?”

爲首士子拱手道:“吾乃國子監監生,聽聞林相公辭官歸裡,我等皆出城追他。還請通融一二!”

城門管將信將疑,懶洋洋地道:“林相公要辭官?這麼大的事,怎麼沒聽說。”

士子正色道:“聽聞有恩旨,免了百官相送,官員們聞訊去他府邸攔駕時,早已是走了。我等都是國子監的學生,豈會騙你不成?”

“林相公既執意要走,你們攔又有何用?”

那士子大聲道:“大政未舉,中興未竟,卻避位歸鄉,豈非……豈非……無論攔與攔不住,我等總要爲天下盡些綿薄之力。敢問可見林相公車駕出門?”

“京城大大小小那麼多門,林相公未必走這裡。我看你們別白費功夫了。”

“總要試一試。”那士子咬着牙道。

當下士子們分作兩撥,一撥出城門追去,一撥則守在城門口盤查車馬。

林延潮見此不由搖了搖頭。

此刻前後都有車馬堵住,林延潮可謂進也不得,退也不得。

於是林延潮先讓林淺淺及子女移至後車再說。

又過了一會,馬車到了城門前,但見車簾被一掀,一名士人探頭進來朝車內,見對方是生面孔,林延潮頓時放下來心來。

對方看車內簡陋的車飾,車內人不過四十歲的長鬚中年男子,相貌平平無奇,哪裡似權傾天下的當朝宰相。

對方不由失望,仍不死心地對雙膝盤坐的林延潮問道:“敢問尊駕可是林相公?”

林延潮微微笑道:“哪來林相公,只是讀書人。”

……

林延潮,字宗海,侯官人。父定,縣學諸生,遇倭亂故。延潮家貧力學,過目成誦,然常恃才驕人,後受業於濂浦林烴三年,習文磨練心性,方成偉器。

萬曆四年,舉鄉試第一。座師王世貞得其文顧左右,三十年後天下皆從其子,而不知我也。延潮屬文動筆如飛,初若不經意,既成,見者皆服其精妙。雖年少,卻鬱然有文宗之望。

八年,會試、殿試又皆第一,時延潮十九齡。開國兩百載,三試第一者,不過二人,連中三元者,延潮一人而已。人云,我朝開國以來,文盛氣象無如今者,此果文脈天運乎?

除修撰,延潮以年家子受知申時行,未滿兩年,任兩房制誥敕,經筵展書官,講官,遷侍讀。

十年,延潮省親回朝,充日講官。延潮好以掌故,法度,民生啓沃帝心,時帝已隱然以公輔意屬。

張居正立朝,於稱幾譭譽俱所不計,一切福國利民之事,挺然爲之。居正攬權久,操羣下如束溼,異己者率逐去之,以恩威臨主上。及居正卒,張四維得政,知上下積苦居正,先易其政收人心,後窺帝意,籍居正家。

張居正當國,延潮與其不和,暗譏奸相,數累時行周旋維護。及居正傾覆,滿朝無敢建白者,獨延潮抗章,疏首曰‘天下爲公’,爲居正鳴冤。

疏入之日,天下聞而壯之,觸帝與慈聖太后之怒下詔獄。

朝臣竟上疏救居正,帝悔己過,憫忠言,令延潮改疏詞。延潮曰,榮華富貴天不由我,匹夫之志我不由天,不易一字。帝謫延潮歸德同知。

中州河決千里,高陸平川,百萬饑民皆嗷嗷待哺。延潮甫任即興河工,築大壩,屯淤田。朝裹風露,暮沐風雨,郡守三年,歸德大治,民頌其德,以堤名之。時河督潘季馴等奇其才,惜其遇,巡撫臧惟一等河南巡按官員皆交章薦之,雲不可以百里之地屈就社稷之器。吏部尚書楊巍舉延潮爲州縣第一。

帝每念延潮,即問左右近況,於文華殿屏風獨書其名。潘季馴,臧惟一疏入後,帝從時論,擢延潮詹事府左庶子兼侍讀學士,又忌於張居正故事不重用。

十六年進禮部右侍郎,尋遷左侍郎,稱疾還鄉。

延潮在鄉興儒學,建書院,天下學子莫不讀其言,誦其文,果應世貞之語。延潮以學功自號,提倡身體力行之實學,宋亡三百年後,永嘉之學再盛於朝野。

十九年二月,詔拜禮部尚書。

申時行謝政,薦志皋及張位自代,又舉沈一貫,朱賡,林延潮可用。

二十一年正月,王錫爵還朝,遂爲首輔,以三王並立旨下禮部。延潮焚詔拒之。錫爵迫於公議,追寢前命。

延潮出遣朝鮮,會李如鬆率師收復王京,破倭於晉州城下,倭酋秀吉乞和。

二十二年召還回朝,負天下之望,朝士冀其大用,廷推第一。詔命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入預機務。延潮效姚崇十事疏諫陳先復居正名位再入相。不報,居驛館三年,全己志。

二十四年十一月,居正復諡文忠,復官太師太傅。晉文淵閣大學士。

當是時,兩宮三殿災,連歲間變異迭出,又兼東事再起,礦稅橫行,微延潮,國事即殆。帝不得已起之。

延潮三年不任,任之以社稷爲己任,上下多有肘制,常以事而無功自嘆,然不負救正救時之名。平播州,開海貿,革漕弊,舉新錢,廢火耗,興教化,相業非常。延潮初官任氣好矜,及入政府反卻寬厚有容,與輔臣趙志皋,張位,沈鯉皆相厚善,而至臨大事,決大議,毅然莫能奪。

三十年二月,天下漸安。帝崩,以太子社稷託延潮。時人皆視其必借擁立之功攬權,振作國事,刷新政治,以就夙願。

新君登基,延潮奉還大政雲‘臣誠憂國家,不爲私計,不負先帝知人之明’。辭相歸鄉隨行止十數人,車止五六輛。

居鄉三年,外四邊不寧,內黨爭不休,泰帝以延潮有宿望,趣召再起。以原官入朝,宰國十五年,天下大治……

贊曰:林延潮以儒發身,以直節聲聞天下,歷相萬泰兩朝,扶危定傾,功在社稷。聞延潮爲講官自詡善應變以成天下之務,善守文以持天下之正,自比於姚崇,宋璟。姚宋二人道不同,同歸於治。延潮有二人之長,無二人之短,救時於萬曆,中興於泰昌,此天所以佐明也,終得諡文正。

(全書完)

Ps1:這份詔書是萬曆四十八年的。

Ps2:最後一章寫了太久了,實在抱歉。最後人物史傳參考了書友孔璋不寫檄文,以及明史數篇,大家湊合着看。

Ps3:本書最後一次Ps,終於完本了,且容我歇一歇,心底話和感觸會放在後記裡。

未完待續,先看看其他書:
一千七十四章 平步青雲九百七十五章 申府六百五十五章 廷議九百七十一章 徐州一千兩百四十二章 漕事單章兼請假第一百零七章 發案(第一更)第兩百一十四章 放榜了(一更)一千三十章 從此君王不早朝七百零六章 出謀劃策(第二更)六百三十三章 以經術定國策一千三百四十八章 歸來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初見第一千二百二十三章 同受彈劾八百八十一章 豎閹休走(謝不左不右選擇走中間成爲本書盟主)一千二十六章 秋夜讀書六百二十四章 大大的忠臣一千一百八十四章 催促一千九十六章 實踐出真知七百三十章 今日之生六百八十一章 有一根刺九百零一章 名宦祠六百二十六章 矯旨第三百七十六章 相府第一百九十五章 澹臺滅明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八百四十七章 官吏奸滑一千二十三章 顏值即正義一千一百九十九章 絕食五百零三章 鼎邊七百六十七章 有愧一千三百五十四章 大筒第三百四十四章 成人之美一千三百一十四章 何爲儒?(恭喜joyii書友成爲本書盟主)六百四十九章 縣試放榜七百零二章 指鹿爲馬(第一更)四百九十一章 欺世盜名第一百八十五章 丟人丟得不夠(一更)四百八十三章 裝逼打臉哪家強六百三十四章 皇帝來我家第一百一十二章 老俞有請(第二更)七百一十三章 調教皇帝一千五十九章 對話一千三百四十一章 明日談判第四百零九章 紅顏一笑第兩百四十章 銷銀第八百七十六章 公道何在(二合一)九百九十一章 莫愁前路無知己四百七十八章 足以心安第四百三十三章 師恩如山第四百零四章第兩百三十八章 大宴賓客(一更)四百五十二章 升官啦八百一十六章 民情四百七十七章 此子莫非奇才四百八十九章 白紙第兩百零九章 交卷一千一百九十五章 稚繩怎麼看?第六十七章 有人辭官歸故里第一百五十三章 院試(二更)九百三十二章 誰是經世致用之學第三百四十九章 有人辭官歸故里九百八十二章 千字文一千三百零一章 問罪六百四十六章 官復原職(求推薦票)第三百三十三章 折服第三百五十八章 名傳八方第六十章 道統一千七十二章 少宗伯一千兩百六十四章 盛世與危機六百三十三章 以經術定國策四百五十五章 道賀第兩百一十八章 諸生的心情第兩百九十九章 我是初哥第十二章 同窗排擠七百二十六章 申時行的忠告第兩百八十章 人情九百七十章 羊報一千兩百四十三章 義氣八百六十二章 賣田第一百七十二章 林淺淺的着急(二更)第三百六十八章 官俸第兩百一十章 考後不講卷(第一更)五百八十章 脣槍舌劍一千兩百五十三章 烽火一千九十二章 託付(第二更)第兩百零八章 飽暖思考試四百五十五章 道賀七百八十八章 粥廠出事(二合一)第三十三章 落地還錢第一百五十五章 首題五經題(二更)第一百九十八章 指點文章感謝書友們一千三百二十二章 蓬萊閣第三百八十七章 平夷詔一千七十八章 年輕的部堂大人四百八十三章 裝逼打臉哪家強一千三百六十章 石星的彈劾六百三十四章 皇帝來我家第兩百零八章 飽暖思考試第一百一十章 取中(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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