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羣人一直在山邊四處搜尋,不過相互寂然無聲,看不出多少打獵的興頭來,反倒是有些小心翼翼,好像在擔心什麼似的。
當看到一羣同樣穿着短衣,盤着髮髻、做農夫打扮的人向着這邊湊近過來的時候,這支寂靜無聲的隊伍,終於起了一點點的騷動。
日本的武士和平民階級森嚴,雖然現在武士不像戰國時代那樣可以隨便因爲心情不好就殘殺農夫,不過農民是絕對不敢輕易向着武士聚集的地方湊近的。所以……大家心裡都有了一絲明悟。
在山草的掩映下,這羣人若隱若現,不過腳步聲越來越重,伴着山風吹拂衰草的聲音,讓每個人心裡都變得更加不平靜。
終於,在他們的注視之下,這羣人走到了他們的身前。這一羣人,身材都很高大,而且年紀都很年輕,行動迅速敏捷,雖然做農夫打扮,但是看上去一點都沒有久在田間勞作的樣子。
他們領頭的一個年輕人從行列當中走了出來,然後恭恭敬敬地向人羣當中的島津忠恆作了個揖,接着他用極爲流利的九州方言開口了。
“在下大漢國特使周璞,拜見島津藩主!”
沒錯,他就是大漢被派到了日本承擔溝通地方豪族任務的外務司官員周璞。他在大漢的時候,就將自己的重點工作目標放在了薩摩藩的島津家身上,來到日本之後,經過了一段時間的觀察,他終於下定了決心,然後通過一些方式聯繫上了島津家,然後將島津藩主島津忠恆給約了出來。
幕府雖然承認島津家對薩摩藩的統治,但是因爲之前島津家屢次和德川家作對的緣故,他們一直對島津忠恆等島津家重要人物進行了監視,所以爲了麻痹幕府,島津忠恆假託出來打獵,帶着一羣心腹家臣走出了薩摩藩的本城鶴丸城(鹿兒島城),來到了郡山之下。
可想而知,他們的心裡應該有多麼緊張。
當他喊出這段話的時候,對面其他人更加是相顧失色,有些人心裡原本的僥倖心理也消失了,他們知道自己現在都已經參與到了一次了不得的密謀當中。
和旁邊這些緊張不安的家臣們不同,島津忠恆要鎮定得多,他揮了揮手,示意自己旁邊的一位年輕的家臣。
“重方,你過去看看。”
“是!”這位年輕的家臣馬上領命,然後下了馬,向周璞他們走了過來。他的腰間別着一把刀,而且行動十分迅速敏捷,步伐有力,看上去十分精熟於武器。
他叫東鄉重方,是島津家臣東鄉家的成員,他的父親東鄉重位是戰國時代有名的劍豪,是示現流的創始人,並且在年輕時代就投靠了島津家,成爲了島津家的家臣,經歷了兩代人的效命之後,東鄉重方已經成爲了藩主島津忠恆十分信任的家臣。
他的劍術秉承着父親的教導,經過多年的刻苦練習之後變得十分出色,可以說是島津家臣當中最好的之一,因此一直被島津忠恆帶在身邊作爲護衛。
這個年輕人表情嚴肅地走到了這羣不速之客的身邊,然後開始搜身,周璞舉起了雙手,然後示意自己身邊的人也任他搜身。
搜完身之後,周璞將自己口袋裡面的一封信交給了東鄉重方。
很快,東鄉重方就拿着這封信,走回到了島津忠恆的身前,恭恭敬敬地呈遞給了他。
島津忠恆拿到信之後,並沒有看信的內容,因爲爲了保密,信是隨便寫的,內容根本無關緊要,他看的是最後落款的印章。
當確定印章正是他之前和人商定好的花紋和字樣之後,他終於鬆了口氣。
他再度揮了揮手,馬上就有家臣牽了一匹馬再度走到周璞的面前。
“周大人,請過一步,跟我們來吧。藩主大人想要找個僻靜的地方和您敘話。”這個家臣向周璞作了個揖,然後以十分流利的漢語向他說。
島津家內部一直都有明國人侍奉,所以並不缺乏善於漢語的家臣。比較有代表性的就是江夏友賢一家。江夏友賢原名黃友賢,在前明萬曆年間爲了避禍而來到日本,並且成爲了島津家的家臣,他精通漢學,並且能言善辯,得到了島津家的重用。
在豐臣秀吉入侵高麗,並且和大明交戰的時候,他還曾見過大明來到日本的使節沈惟敬,並且負責過翻譯工作。
在他死後,他的兒子江夏二閒繼續作爲島津家的家臣,並且在多年的浸染下已經和日本人完全無異,只是精通漢語而已。
今天被島津忠恆帶過來的這位精通漢語的家臣,正是江夏二閒的兒子江夏明閒。他的衣着和髮型同其他家臣毫無不同,從外表上看完全看不出有一絲漢人的痕跡。
同江夏家一樣,在大明末年天下一直十分混亂,甚至在幾年之前還發生了神器易鼎的大事,所以這些年來一直都有明人東渡日本避禍,不僅有地主商人,甚至還有前明的官員和學者。
其中最著名的人當屬朱之瑜,他是大明官宦世家出身,學問十分精深,在大明被滅之後因爲發誓不做大漢的臣民,所以蹈海遠渡,來到了長崎定居。因爲學問很高,所以他也得到了當地日本學者的尊敬,經常在當地講學。
周璞當然不知道其中的奧妙,所以微微有些吃驚,不過他一想到島津家雄踞九州這麼多年,雖然現在屢受打壓,但是內裡的底蘊應該也還是不小,有這麼精通漢語的家臣也不足爲奇。
他並不反對島津忠恆的小心謹慎,也並不害怕。自從他來到九州島的那一天起,他已經把生死給置之度外了。這裡是島津家的根本重地,若是對方想要對自己不利,就算有那幾個護衛在身邊又能怎麼樣?
“好的。”他直接應了下來,然後乾脆地翻身上馬,接着他回頭向自己帶來的人下令,“你們現在在這裡等着,哪裡也不要亂跑!”
然後他不再多話,直接騎馬跑到了島津家臣團的面前,直接面對島津忠恆。
島津忠恆一直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周璞,像是在估測他的能耐似的,而周璞也沒有再示弱,昂然騎在馬上和他對視着。鬚髮皆白的老人,視線陰騭深沉,而高大英挺的年輕人,視線昂然激揚,一時間竟然不相上下。
片刻之後,島津忠恆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然後突然勒馬轉過了馬頭,往後面的山路小跑了過去,得到了暗示的周璞馬上縱馬跟了上去,其他的家臣們原本打算也跟上來,但是在島津忠恆的手勢下,只有東鄉重方和江夏明閒跟了上來,其他人都不得不留在了原地。
島津忠恆還是沒有說話,只是縱馬往前急奔,周璞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能夠一直騎馬跟在身後,他們很快就跑進了山麓當中,草木越來越茂盛,而路也越來越狹窄。
終於,在一棵大樹的樹蔭下,島津忠恆勒馬停了下來。很快周璞也追了上來,勒住了馬頭。
“你膽子很大,一直都很鎮定。”島津忠恆轉頭過來看着周璞。“你們的皇帝陛下沒有挑錯人。”
“多謝藩主誇獎。”周璞微微一笑。“我只是大漢朝廷當中的一個無名小卒罷了,並非陛下特意挑選的人,在朝廷當中,比我更厲害的人也有很多。”
“大漢有很多人才,日本也有很多。”島津忠恆並沒有被周璞的話所觸動,“大漢皇帝想要遠征日本,可不那麼容易。”
他當時聽到了大漢打算攻伐日本的消息時,幾乎難以置信。千百年來,中原人雖然和日本在高麗交手過幾次,但是中原皇帝從來沒有發動過對日本的征伐,只有蒙古人佔據中原的時候試過,他雖然知道大漢皇帝雄心勃勃,但是沒有想到他居然把主意打到了日本的頭上來。
“事在人爲,如今我大漢海陸軍將士們多年來一直都在各地作戰,從來沒有遇到過敵手,如此百戰之師,想必是比幕府大軍要強上許多的。”爲了表現自己的信心,周璞十分篤定地回答,“只要大漢軍隊踏上日本,就能夠把幕府軍打得落花流水,到時候島津家就可以再也不用受幕府的壓制了!”
“當年蒙古人也是到處征討,滅國無數,還打下了比如今大漢更加廣袤的疆土,可是他們還是沒有打敗日本的幕府。”儘管周璞說得慷慨激昂,但是老人卻仍舊十分冷靜,“他們來了兩次,結果兩次都在九州被打敗了,大軍全軍覆沒。”
周璞知道這個老人爲什麼態度這麼冷淡,因爲他還沒有確定到底要不要把寶壓下去。
造反是個高風險的活計,如今幕府在日本勢大無比,不是單單一個島津家能夠抗衡的,他如果貿然參與,萬一失敗的話不光自己的性命保不住,島津一家的領地和性命都岌岌可危。
他需要確認大漢的決心,並且相信大漢絕對能夠打贏幕府——至少能夠把幕府趕出九州島,纔會下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