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省長讓我單獨跟他去房間,這是一個誘惑,也是一個火坑。
宴會廳裡的所有人,除了林副省長外,其他人誰不希望省長能單獨找自己談話?即便如我表舅何至,我估計此時也是望眼欲穿。
陳省長放着這麼多高位的人不選,偏偏就點了我的名,這不就是把我樹爲一個目標了麼?而且這個目標如此顯眼,以至於讓拿着獵槍的人,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將我打下來。
我叫苦不迭,卻毫無辦法。只能跟在陳省長屁股後,亦步亦趨。
省長下鄉,無非走訪調研。中國人有個唯我獨尊的思想,都喜歡把比自己小的城市叫鄉下。比如北京人,在他們眼裡,北京以外的地方都是鄉下。中部省的人一樣,除了省城外,其他地方也是鄉下。
以此類推,衡嶽市的人,把我們春山縣一樣叫鄉下。而春山縣的人,縣城以外的地方,都是鄉下了。
陳省長此次下鄉,絕非走訪調研。如此一來,少了不少的繁文縟節。而且陳省長此次前來,事先並未打招呼,他人來得突然,也無其他安排。目的就只一個,落實美國公司在春山縣的旅遊投資。
其實,像投資這類的小事,根本不需要陳省長這樣舉足輕重的人物出面。中部省一年吸引投資無數,五湖四海的都有。像劉密斯這樣的外資公司,也不在少數。如果每個公司的投資,都需要陳省長出面,他就是三頭六臂,也無法事事躬親。
因此,陳省長親自來參加春山縣蘇西鎮的投資洽談,給外界留下無限多的想象。
陳省長的到來,很多人如臨大敵。只有我,心裡敞亮得很。在我看來,我一個小小的副縣長,天塌下來,壓不到我。
現實與我的想象出入太大,陳省長什麼人也不找,一來就點我的將,讓我無路可退。
站在省長的房裡,我雙腿不由自主地抖。眼睛不敢亂看,盯着腳底下鋪着的一張地毯,企圖在一塵不染的地毯上,找出一粒微塵來。
陳省長的房間是輝煌賓館的頂級套房。這套房,自從裝修好後,只有關培山住過幾次。我過去只是聽說,從未見過。畢竟輝煌賓館現在屬樑天行的私人企業,我們縣政府與他只有業務上的聯繫,而無任何的行政隸屬。
“坐吧。”陳省長親切地招呼我。
我併攏雙腿,在他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雙手搭在膝蓋上,挺直胸脯。
“放鬆點。”陳省長依舊微笑,笑容如春風一般拂過。
我咧開嘴,笑了笑,掩飾着內心的慌張。
“都準備好了罷?”他突然無來由地問我。
我擡眼去看他,想從他的眼光裡讀出這句話的意思。
“我是問你奠基的事,怎麼,沒想好麼?”陳省長不怒而威,雖然是微笑着說話,卻像一個巨人舉着一柄利劍般,隨時要刺破我的胸膛。
“都好了。”我驚醒過來。趕緊調整心態,心裡想,他又不是老虎,還能吃了我不成。
“說說,下步你是如何打算的?”
我凝神靜氣,暗自清清嗓子,開口道:“省長,我這是借雞生蛋。”
陳省長似乎被我這句話惹得興趣大增,當即問道:“說說,怎麼個借雞生蛋法。”
“我們春山縣經濟基礎薄弱,特別像蘇西這樣的民族混居地,雖然解放幾十年了,生活條件還處在刀耕火種的時期。但是,春山縣有資源,這些資源一旦開發,必將成爲取之不竭的財富。”
陳省長若有所思地點頭,問道:“你說的資源,就是旅遊資源?”
我肯定地點頭,認真地說:“省長,春山縣無工業基礎,農業基礎也不好。但春山縣的山水,衡嶽地區無人能出其右,就是中部省,與之比肩的也是寥如晨星。而且,春山縣不但是革命老區,還是古戰場之一。不但有無數的自然景觀,也有許多流傳千百年的人文景觀。我打個比方,春山縣就好比是養在深閨裡的美女,還從未露出真面目啊。”
陳省長被我一通說辭,弄得笑容可掬。看我停下來不說了,揮手道:“繼續,你繼續。”
我知道省長很樂意聽我的彙報了,於是拋開顧忌,侃侃而談:“古話說,三分人才,七分打扮。春山縣再美,也需要梳妝打扮。可是梳妝打扮要錢啊,雖說天生麗質,畢竟不能衣不遮體見人啊。所以,我就想,何不借別人家的錢,給自家的姑娘打扮一下呢。”
陳省長被我的一番比喻說得笑出聲來,他高興地拍着沙發扶手說:“不錯,不錯,小陳縣長,你的思想蠻好。再繼續。”
我陪着笑說:“姑娘總是自家人,不怕別人搶了去。”
陳省長笑道:“姑娘總是要嫁人的啊。”
“當然要嫁人。可是我想,我就這麼一個姑娘,嫁出去不行,只能入贅。願意入贅的,我還要看人品,要是人品不好,想入贅我的門,還萬萬不行。”
陳省長哈哈大笑起來,指着我說:“你這小傢伙,鬼點子很多嘛。”
我心裡一陣歡喜。陳省長這麼說話,表示他不但認同我,而且很讚賞我。
“我這次來,就是想看看你們究竟在弄個什麼花招。招個商,還把人家老闆招來了。一個跨國公司的老闆,可不是輕易出門插手這麼個小項目的。哪個叫劉密斯的美國朋友,在我面前把你吹得無所不能。我就想啊,我中部省還有這樣的人才?所以,我就來看看了,看看你們是怎麼把人家忽悠的。”
我正色道:“省長,我是黨的幹部,不忽悠人的。”
陳省長愣了一下,又哈哈大笑起來,笑道:“小陳縣長,算我說錯了。”
陳省長的道歉,就像是打了我一個耳光。我立馬後悔起來。看來我這個口無遮攔的毛病,還是沒改。
我伸手拍了一下自己嘴巴,抱歉地說:“省長。我不是這個意思。”
陳省長微笑道:“你沒說錯。我們共產黨人,不會去忽悠人。我們都是爲人民服務的,只要能幫助我們服務得更好,什麼人都能成爲我們的朋友。”
我忙不迭地點頭,態度誠懇認真。
陳省長突然話峰一轉,問道:“小陳啊,這裡沒外人,你得給我說說,林省長的千金與翻譯的小黃同志,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吃了一驚,心裡像是突然扔進去了一隻耗子,抓撓得我十分難受。
“實事求是的說。”陳省長收斂了微笑,威嚴地說:“按理說,你們年輕人,個人生活我們不能干涉。但你不是一般的年輕人,組織是有必要去關心和愛護你們的成長的。”
我背上又開始冒冷汗。我知道,今天要是解釋不清楚,從此將會給陳省長留下揮之不去的陰影。
我囁嚅半天,低着頭輕聲說:“省長,我們沒什麼事。”
“是嗎?”陳省長聲音顯得有點輕蔑。
“真的!”我加大聲音說:“真沒什麼。”
“要是沒什麼,老林會千里迢迢跑來春山縣?”
“我請林副省長來剪綵。”
“屁話!”陳省長罵了我一句:“老林雖然是副省長,他的主要工作還是省公安廳。一個搞公安工作的人,與你的經濟工作,八竿子也打不在一起。”
“可是,省裡我不認識人啊。我只認識林小溪記者。”我言不由衷地辯解。
“你小子,把我老頭子當作三歲小孩子?”陳省長似笑非笑。
“我哪裡敢!”我低聲嘀咕。
“不敢?不敢還不跟我說實話。”
我知道,再不原原本本說出這裡面的東西,我是逃不掉陳省長這一關的。
於是我將如何下鄉搞社教,如何認識黃微微,又如何認識林小溪的事,簡單說了一遍。
陳省長聽完後,興趣地問:“你搞過社教?”
我點頭承認。
“好!”他似乎陷入了沉思,吐出這個字後,一言不發。
“我的未婚妻是黃微微。”我強調一句說。
“知道。”陳省長不耐煩地說:“我又沒亂點鴛鴦譜。”
“我跟林小溪只是朋友。”
“朋友?”陳省長鎖緊眉頭:“老林親自出馬了,你不考慮一下?”
我堅決地搖頭。
“你要是有個做副省長的岳父,前途不是一片光明嗎?”
“愛情是愛情。我不會拿愛情與前途交換。”
“真話假話?”陳省長不相信地看着我。
我們聊天聊到這種地步,已經超出了工作的範疇。
“真話。”
“好!”陳省長一掌拍在沙發扶手上,大聲說道:“我們當幹部的人,一定要堅守底線。要有抵得住所有誘惑的能力,要有敢於追求真理的勇氣。我希望我沒看錯人!小陳縣長,好好幹。”
最後這句話,幾乎就是送客的潛臺詞。
我知趣地起身,準備告辭。
陳省長擡眼看了我一下,問了一句:“你們春山縣有份內參在省裡,你知道嗎?”
我差點站不住了,趕緊搖頭說:“不知道。”
陳省長哦了一聲。起身走到窗戶邊,拉開沉重的窗簾。
屋外電閃雷鳴,大雨似乎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這場雨,究竟是來得及時,還是不及時?”陳省長似乎在自言自語。我不敢搭話,垂手站在他身邊,看着雨打玻璃,發出噼裡啪啦的聲音。
“明天我就不參加你們的活動了。小陳啊,有空來省裡坐坐,我還想聽聽你家姑娘入贅的故事啊。”
我忙着點頭,誠懇地說:“省長,我一定去給您彙報。”
他沒轉身,朝我揮揮手,示意我離開。
我遲疑了一下,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轉身出門下樓。
下到樓梯口,看到下面站着一堆人,市委陳書記也在其中,眼巴巴地看着我一路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