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段玉珉,問他:“爲什麼老天不長眼?有的人走個路都能被雷劈,而且還能運氣的被劈上兩回,可你卻攤上十萬分的狗屎運,你都撞到路丫子底下去了,腦子都給撞破了,可是你居然還沒死?”
段玉珉只是看着我,一句話也不說。
我不知道爲什麼段玉珉會想起來找我。
總經理讓我去審計局辦點事,由公司派車送我去,結果一上車我發現不對勁,因爲車子根本不是朝審計局走,而是一路往醫院去。
我非常的奇怪,我問司機:“你要帶我到哪裡去?”
司機也沒隱瞞我:“春韶,我只是聽命辦事,別爲難我。”
車子一直開到了醫院,剛一駛進住院樓馬上有三個男人迎了過來,那人恭恭敬敬的給我打開車門,“蘇小姐。”
我什麼都明白了。
我看着段玉珉,他也看着我。
他住的這間病房很大,因爲大,也因爲只有一張病牀,整個房間顯得有些空,長窗戶開着,窗簾被風吹的簌簌作響,房間裡有一種很清新的花香氣,我看到了,那是桌子上新擺的鮮花的氣息。
段玉珉坐在輪椅上,脖子上套了一個脖套,頭上包着厚厚的繃帶,身上穿一套白色的睡衣,不是醫院的病號服,可能是從家裡帶過來的,所以比醫院的病號服看起來要有型一些,有錢人的少爺,就是這麼可以任性妄爲。
他兩手搭在輪椅的扶手上,因爲脖子上套了個脖套,所以看起來有些怪異,這讓我想到了電影裡纏着白色裹屍布的木乃伊,而且,他現在的臉色也有些蒼白,眼窩深陷了些,略比起以前看他有些乾瘦,這更加讓我有這樣諷刺的感覺。
我看着他,看了好一會兒,我嘲弄地笑了笑:“想和我說什麼?段四少爺,大費周折的把我弄過來,你應該不會是隻想和我這麼沉默以對吧?還有,你讓我和你這麼獨處一室,身邊連個守衛的都沒有,你就不怕,我會趁着沒人防備,再給你補上一刀?”
他還是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我。
我轉過了臉。
直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聽見他的聲音,“對不起。”
我沒轉頭看他。
他的聲音略有一點啞,很低,象是從嗓子後面發出來的聲音一樣,還有一點悶。
他叫我:“蘇小姐。”
我忽然間整個胸腔的血都在這一刻凝固了,凝固成了一個僵硬的血塊,我的手指在簌簌發抖,咬了咬牙,我轉身大步走到他面前,擡手啪的給了他一耳光。
房間裡很安靜,這一耳光打過去,打的很重很響,聲音過後,房間裡的窗簾都跟着在輕微的顫抖。
段玉珉的臉偏在一邊,好一會兒也沒回過臉來,直過了好幾秒,他才把臉轉了過來,看着我笑了笑。
“還有這半邊,”他居然向我露了個笑:“要是覺得不解恨,也可以再照着另一半邊臉打過來。”
我氣得胸脯劇烈的起伏。
他也在看我。
我想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段玉珉的這個神情,如果只是說相貌的話,段玉
珉不是個五官不端正的人,但是人的相貌最是奇特,有的人容貌清秀,可是偏偏卻有一個吸血鬼的心靈,而有的人外表醜陋,但是卻揣着一個剛正純良的心,段玉珉就是前者。
我們兩人面面相覷,過了好一會兒,我和他說道:“段玉珉,佛經裡這樣說,前世有因,今世有果,你今天還能坐在這裡,也許是你前世修的福分多了,上天這次沒收走你,但是你記着一件事,一個人如果壞事做的多,就算前世積的德再多,好運氣也是會慢慢被抵消光的,好自爲之吧!段先生。”
我轉身要走,他卻又立即叫住了我:“蘇小姐?”
他的手緊扣着輪椅,輕輕滑着輪椅的輪子,叫我:“蘇小姐,請你留步,聽我和你說幾句話。”
我最後還是轉過了身,我想聽聽他會和我說什麼。
他把雙手互相交疊着,一隻手緊捏着另一隻手的四指,象是猶豫良久,最後才說道:“對不起,我真的不記得了。”
我冷笑,不記得?
他說道:“我在十八個月前曾經出過一次車禍,那次車禍我受了傷,醫生告訴我,我傷的部位是在大腦的海馬區,那次碰撞讓我失去了一部分記憶,我……真的不記得一些事了。”
我感覺到好笑:“段玉珉,你這是在和我編故事嗎?”
“我沒有編故事。”
我嗤了一聲:“有意思嗎?你現在和我說你失去了部分記憶,你當這是什麼?你在演《深空失憶》?還是《諜影重重》?用這樣的方式爲自己的行爲洗白,你真的當別人是幼稚園畢業啊?”
他有些艱難的垂下了頭。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話。”他輕輕說道:“有時候我也不太相信自己,說出來的話就象編故事一樣,而且。”他忽然也有些自嘲:“我是這樣一個讓人厭惡的人!”
我只感覺到心酸和痛楚,十八個月來受的委屈,還有不公正的待遇一一的涌上心頭,我真的剎那間有一種想法,想殺了這個人,讓他血債血償,看着他在我面前跪地求饒或者痛哭流涕都好,但是真的給我機會了,讓我可以這樣做了,我卻沒法去這麼做。
象是對着殺害自己親人的殺人犯,沒有見過這個人時,你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去報復這個人,將他碎屍萬段,凌遲處死,但是真的這個仇人被推到自己面前時,你卻在滿心的悲愴下,下不去手。
我的眼淚撲簌簌的落下。
終於,隱忍了十八月的眼淚,在這一刻決了堤的壩口一樣,奔泄而出,擋都擋不住。
段玉珉坐在那裡,他沒看我,只是緩緩說道:“我……我也沒想到我能做出那樣的事來,我的長輩曾經告訴過我,人年輕,壞點,花點,玩大點其實都不是錯,但是要玩的有底線,要注意分寸,可能是這些年來,我玩的次數太多,而且又無往不利,所以我才那樣的傷害了你,……對不起。”
“我希望你能原諒我,蘇小姐。”
“原諒?”我又是呵的一笑:“你現在讓我原諒你?段玉珉,當你把我推出那間別墅時,你怎麼沒想過要我原諒你?當你用那樣的方式
傷害我時,你怎麼沒想過有一天需要我原諒你?你現在說讓我原諒你?段玉珉,你嚐到過管教所的滋味嗎?你嘗試過和一些吸毒,賣淫,偷竊的人同關一室,被這些人羞辱,欺負,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兒嗎?身上揹着一個恥辱的不良紀錄,明明沒有做壞事,但是卻被釘上一個行爲不端的紀錄,你嘗過那樣的滋味嗎?你現在讓我原諒你?不。”我搖頭:“我不會原諒你!你也不配我原諒!”
“蘇小姐。”
我制止他繼續往下說,“不必再說,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自己良心發現,希望你一生一世都活在自我譴責的陰影裡,我也希望有一天老天能替我報應你,讓你嚐嚐被傷害的滋味兒,讓你知道什麼是心死如灰,什麼是生不如死!……好自爲之吧,段先生!”
我摔門即走,他在後面叫我:“蘇小姐,蘇小姐……”
我象只蠻勇的沒有方向的孤鷹走出醫院,直到走出醫院很久,剛纔撐着的那份力氣和勇氣才慢慢的頹然下來,我終於找到了個沒人的角落,一個人捧住膝蓋,蜷坐在地上,淚如雨下。
周子馳曾經說:“每個人都有他的命,路在自己的腳下,路只有自己走,沒有任何人能替自己走。人生很多事,也不是每件事都會讓自己如願以償,不是每件事都能按着自己的想法來進行。”
我明白,我曾經揣着一個悲壯的想法,想要把害我的人繩之以法,當這個想法無法實現的時候,我又希望靠 自己的能力去解決這一切,但是最後我發現,我根本沒有能力改變這一切,害我的人依然高高在上,我依然能力卑微,於是我選擇了心灰意冷的活着,但是我沒想到,我和段玉珉,會有今天這樣一番結局。
現在他終於肯直面我懇求我的原諒了,但是我心裡並沒有一點釋然的感覺,我的心口好象已經缺了一角,再快樂的事情也沒法彌補那一塊缺失的部分。曾經受過的傷就那麼空洞的擱在那裡,成了一個永生不愈的傷口。
…………
…………
段玉珉後來又讓他的屬下來找過我一次,仍然是那個兢兢業業的中年男子,他很誠懇地把一張支票交給我,“蘇小姐,請你接受吧,這些錢是段夫人找律師給您算出來的一點經濟補償,段夫人知道您受了委屈,無論如何,請您收下這點錢,算是段家給您的一點彌補……。”那人十分感慨:“蘇小姐,誰年輕都可能犯錯,錯誤犯下已經是無可挽回,但是如果這個人能真心的悔改,您又何苦不給他一次原諒的機會呢?段先生是真心想請您原諒!”
我明白段玉珉這樣做的意思,我相信他只是一時良心難安,花錢買個心安而已,象他這樣的人,縱然一時良心發現,但是事過之後,他就又會把這些事忘在了腦後,泯滅人性容易,恢復人性不易,我絕不相信他會是真的想請我原諒他。
我拿過了那張支票。
但實際上,我並不覺得大仇得報揚眉吐氣,相比起曾經受過的傷,這些錢能彌補的了什麼?
忽然之間,我覺得徹底的心灰意冷,現在我已經沒有了在留在北京的想法,我決定回老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