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筆記首頁,一行行因時間的沖刷而略顯滄桑的字跡映入眼簾:
1939年,農曆5月10日,凌晨5點。天氣,聽說外面正在下雨。
三個月前,我被十幾個憲兵無端從家中抓到了這裡。往後的近一百多天裡,我一直被關在一間窄小的黑屋子。這個不足十五平方的小屋子還有與我遭遇相同的三個中國人。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唐正才、戶華爲、曹應奎他們三人也跟我一樣,之前都是各村各屯有名的法師。
這是我三個月以來第一次走出黑屋子。幾個凶神惡煞的日本憲兵用黑布強行蒙上我的眼睛,然後帶着我去與一個穿着白大褂、戴着近視眼鏡的大夫見面。這個大夫居然會說中國話,而且問了我很多有關於克屍的門道。後來憲兵又讓我在這個小冊子上寫東西,我不知道該寫些什麼纔好。我很驚慌,不知道他們抓我來這裡究竟是要幹什麼。難道是要用我來做活人解剖實驗嗎?
我很害怕。很惦記家裡的老婆孩子,還有那頭快要下崽的老黃牛。
娃兒他媽、娃兒,你們(後文被人用墨水塗成了黑疙瘩)
記錄者:艾大師。不,我是艾民國。
1939年,農曆5月22日,晚上10點。天氣,不祥。
這是我第二次被他們帶出黑屋子。
老戶、老曹和老唐他們三個人至今還一次也沒走出過黑屋子呢,爲什麼日本人偏偏會選中我呢?
這裡的每個房間門口都有憲兵持槍站崗,還有很多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員匆匆忙忙的進進出出,好像各自都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另外,強烈的燈光透過黑布,我在行走中隱約看到了幾個很怪異的人。他們全身都被一層皮製外衣包裹的很嚴實,頭上還帶了一種很像武士頭盔的防護面具。所有人的腦袋都被保護在面具中,只能通過兩隻玻璃鏡片看見他們的眼睛。我身後的憲兵罵得很兇,他們只讓我走路,不讓我多看。
我被憲兵再次帶到那個穿白大褂、戴着眼鏡的人面前。他告訴我,自己的名字叫藤野,我今後可以叫他藤野君,或藤野博士都行。藤野博士說話很和藹,並不像其他日本人那樣總是把我們不當人看。他很謙遜地問我有關於中國殭屍,還有詐屍的一些學問。他還問我,如何才能讓一具死屍具有很強的殺傷力。我告訴了他很多方法。
藤野博士對我的回答很滿意,最後還叮囑兩個憲兵,讓他們爲我單獨安排了一間比較大,而且很乾淨的房間。
記錄者:艾民國
1939年,農曆5月23日,臨晨6點。天氣,不祥。
藤野博士帶着一羣穿白大褂的大夫來找我,他遞給我一本破破爛爛的《聊齋志異》,然後指着上面一篇名叫《屍變》的故事讓我看。
內容大概是說。
陽信蔡店有一個老翁,與其子在距城五六裡處,臨路開設了一家小客店,專供往來商人住宿。
一日傍晚,忽有四人前來住店,不巧早已客滿。但四人實在無處可去,只好再三懇請收留。當時老翁的兒媳剛死不久,正停屍別處,而他兒子去買棺木尚未回來,老翁略一思量,覺得這靈堂姑且也能勉強對付一夜,只恐客人不會願意。老翁把自己的想法跟四人一說,不料那四人只求一屋容身,並無過多要求。老翁心想靈堂冷清死寂,而兒子又不在,有此四人過去壓壓陰氣也好,於是就將這四位客人領到那邊靈堂去了。
一進靈堂,四人便看到一盞昏暗微弱的油燈,擺在堂前靈桌上,在靈桌後面則設着一個帷帳——帳後便是停屍之處,透過帳簾,可以清晰地看到帳後用紙被子蓋着的屍體。而預備給他們住宿的房間也就是這靈堂裡邊的一個套間而已,沒有門,房間也小,唯一的優點是有兩張並在一起的牀,足夠四個人睡。
四人見借宿的竟是這樣一個地方,不免微露恐懼之意,但一路上奔波勞頓,早已困極,躺下後也很快就睡着了,鼻息漸粗,直至呼嚕連連。
四人中只有一人睡得不是很沉。那人迷迷糊糊間,忽聽得外屋牀上窸窣作響,心下一緊張,忙睜眼向外屋看去,就着靈前燈火,看得很清晰,那女屍竟掀被而起,向着他們臥室緩緩走來,一直走到牀前,俯下身去對着已睡熟的三個人的臉逐一輕輕地吹了好幾口冷氣。他半麻木半清醒地目睹了整個事情的發生,脊背上早已沁出冷汗,眼看就將輪到自己,不由得屏聲斂氣把頭直往被窩裡縮,內心的驚恐越積越不能忍受,手腳已開始有些哆嗦。女屍對着他已蒙上被子的臉同樣吹了幾口冷氣才轉身離去。隨後外屋的紙被子又傳來窣窣響聲,知是女屍已回去躺好。他微微探出頭來,見女屍僵臥牀上一動不動。伸腿去踢其他三位,竟毫無反應——八成是已經死了。想着自己正與三具死屍睡在一起,更是害怕得不行,一時無法,決計起牀逃跑。無奈剛一坐起,外屋的紙被子就又開始窣窣作響,女屍彷彿比他更睡不着。他只得再次躺下把頭遮好。女屍過來,不厭其煩地將之前的動作又做了一遍。待女屍走後,他匆匆忙忙從被子裡探出手來將褲子拖進去胡亂套上,隨即猛然掀開被子,不再穿衣服,更顧不得鞋子了,一勁直向門外奪去。女屍則驟燃驚起,直追上去。好在此時他已跑出很遠。他一邊跑一邊喊救命,但方圓數裡無一相應。本想去報告店主,又怕被女屍追上,更怕店主跟女屍正好是一夥的——畢竟這是他兒媳婦。沒辦法,只好朝縣城方向狂奔而去。
一路逃至縣城東郊,忽瞥見一處寺廟,木魚聲聲,來不及多想,直奔上去猛敲山門。寺裡和尚覺着怪異,正側耳細聽。而女屍已經追上,他忙將身子一偏,躲在一棵高大的白楊樹後。女屍往左,他就往右,女屍往右,他就往左。如此僵持着,雙方都累得筋疲力盡。女屍終於忍不住憤怒了,伸出兩臂隔着大樹直撲過去。那人來不及躲閃,以爲這次必死無疑,嚇得直接暈死過去。不想女屍雙手插進樹幹裡,穿不過去也拔不出來,竟就這樣被困在了樹下,漸漸的,僵立在那裡。
和尚端坐寺內竊聽許久,覺門外漸靜,提燈出來細看,見一人倒在地上,脈息極其微弱。將其扶入,過了大半夜才漸漸甦醒。給他倒了杯水,問起事由。他惘然環顧一圈,知是已經得救,半驚歎半哭訴地將女屍追殺之事述說了一遍,說時心尚忐忑。這時天已經亮了,和尚出來一看,果見一具女屍立在樹旁,不覺大驚,想自己之前怎麼沒注意到,驚異中慌忙報官。
縣太爺聽到消息後,親自到了現場查看實情。他派人將女屍的手從樹上拔下來。無奈她兩隻手除拇指外,其餘八指都如鉤子般深深嵌進了樹裡,與樹幹緊緊連着牢不可開,一二人根本拔不動。衆差役分成兩隊,緊緊抓住女屍雙手,腳抵在樹幹上,數人均已懸空,如此費勁,終於將女屍的手從樹上拔下,而衆差役也都摔在了地上,二三人被女屍壓着。一看樹上,那幾個指洞如鑿子鑿出來的一般深邃而齊整,在場衆人,爲之譁然。
縣太爺依照倖存者所說的地址,派人過去驗證。而店主家此時也正爲這事吵鬧個不休,見公差一到,都拉着說要報官。公差遂以實際情況告知,並將老翁及其家人帶到現場。老翁與其子到樹下一看,當場哀哭了一通,圍觀衆人或驚或疑,或勸或笑,一片嘈雜。二人哭過之後,也只得斂起悲傷,將女屍擡了回去。
倖存者向縣太爺哭訴,說原本是四人一起出來做生意,如今只一人回去,這女鬼追殺之事,如何能使其家人相信啊。縣太爺一想,覺其所言不虛,遂寫下一紙牒文,令其帶回以作證明,並贈送了些盤費,算是對死者的撫卹和對生者的安慰。
藤野博士問我,這個故事是否是真的?我回答他,這只不過是民間傳說而已,不足爲信。他想了想,又問我,如何才能使死人像故事中的女人一樣復活,並且復活後像狗一樣聽從自己的擺佈。
我沒有回答藤野博士的問題,只是說要好好想想,他們便走了。
記錄者:艾民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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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上述日記中,艾國民所說的“法師”是農村對巫師、道士的普遍稱謂,有時也稱之爲“半仙”、“大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