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一片陰沉,無形的雲氣之下,讓樓近辰幾乎以爲這裡不是人間,尤其是當對方問他爲什麼認爲這裡是人間的時候,他竟然一時不知該如何說。
在他的心中,這一片天地一直屬於人間,然而對方卻不這麼認爲的時候,他突然之間也是無法跟別人說這就是人間。
他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種衝動。
這種衝動不是憤怒,而是看到這一座城中人們的生活,心生悲憤。
這是一種對於同類的同情,是憐憫。
他覺得自己必須做一點什麼。
他作爲這片天地中,人類中的佼佼者。他認爲自己必須做一點什麼?如果說這一片天地之中,各種族一起競爭,那麼他作爲人類之中的佼佼者,必須要站出來。
這個鳥頭人身者說這片天地不屬於人類,那麼人類就必須通過自己的努力,在這片天地之中,站穩腳跟。
原本的人類是這一片天地的主角,其他的各種異類都只能躲在深山角落裡面,可是這一場天地變遷之中,那麼多修士獲利了,那麼身爲其中獲利的一員,樓近辰覺得自己有這種義務。
一直以來,他的目光一直看着自己身邊的那些同樣的修行之人,而現在他看到了更底層的普通人,被一些妖魔奴役着。
樓近辰不想回答這個人,他知道自己的回答,無論說什麼都是蒼白無力的。
因爲事實就是這一片天地間人類急速減少,妖魔橫行,秘靈入侵。
於是樓近辰自發間拔出了自己的劍,他不說話,因爲他從這些烏鴉的眼中,看到了蔑視與高傲。彷彿他們高人一等,高高在上,彷彿在他們的眼中,人類只是他們的食物。
這就像是人類不可能對一個土豆產生同情。
當樓近辰執劍在手,雖然那劍像髮簪,但是樓近辰的氣勢瞬間變了。
原本淡然的像一朵雲一樣,讓人琢磨不透的樣子,此時鋒芒畢露,不過他的鋒芒不是來自於他自身,而是來自於他手中那小小的劍。
他人站在那裡,彷彿所有的契機,所有的意志,所有的殺意,都已經融入那把劍中。
對面那個鳥頭人身者,他的眼神變了,他不由得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人類在你的心中不都是一樣嗎?又何必在乎我是什麼人呢?”
樓近辰冷冷的說道,他的聲音像是通過劍發出來的,他的心意也是要通過劍說話。
這個世界上千般言萬般語,但是卻一定有種言語叫做劍語。
當樓近辰覺得自己與別人講不通道理的時候,便會有劍來說話。
他那原本似被塵封,又似因爲一下子晉升高位,有些高處寂寞的心,被自己看到的真實刺出了血。
他身爲人類,不能夠只追求一個人的超脫,不能夠只一個人在這裡追求大自在。
當一個人脫離了他的族羣,那麼這種自在就是寂寞的,也容易迷失方向。
一個人回頭看不到自己來時的路和家時,必定迷失於茫茫的星空與道途之中,終將隕落。
樓近辰手中的劍越來越明亮,那劍尖的光芒,燦爛刺眼,卻又凝鍊無比,讓看到這把劍的鳥頭人身者再一次的問道。
“你究竟是誰?告死城有何得罪之處?”鳥頭人身者心驚不已。
在他的感知之中,面前的人像是一團銳利的火,那火光的火焰光芒像是鋒利的針!
“伱這是告死城?你心中可有誰告知你的死亡?”樓近辰冷冷的問道。
樓近辰沒有回答他的話,卻這樣說,這讓他感覺到了褻瀆。
“你的話褻瀆了告死之靈,我將告死你的死亡日期!”鳥頭人身者心中溝通着存在於高遙天空裡的告死之靈。
並且在他的心中祈禱着樓近辰的死亡。
只是他的眼中,卻已經看到了一抹光線乍起。
在這陰暗的城池之中,極爲燦爛,這光線像是刺破了虛空,將虛空裡掩藏的陽光都放了出來,只一剎那,便閃耀了起來。
劍光閃耀,驅散了幽暗。
照入了鳥頭人身者的雙眼之中,映入了他的心裡。
他心中的告死之靈發出了一個字。
“死。”
這一個死字彷彿出自於虛妄,來自於冥冥之中,直接印入人的心中。
然而樓近辰的心與劍合,此時他在御劍,劍在外殺敵,劍意亦盈滿心中,在胸腔之中,在雙眼。
那一個死字,在他的劍下崩散。
那燦爛的光芒在鳥頭人身者吐出那一個死字之後,便已經衝破了他的頭顱,衝散了他的意識。
鳥頭人身者的頭顱在劍火的燦爛光芒之中一衝,竟是像菸灰一樣的飛散。
他的身體筆直的朝後倒下去,而那燦爛的光劍則是一刻也不停的,直接衝上了天空,兜了一個圈,朝着身後那屋頂上站着的一隻只烏鴉刺去。
剛剛殺那鳥頭人身者的一劍,像是刺破了虛空,放出了被黑暗掩藏着的陽光,而現在這一刺,他的劍卻似因爲無力承受這種大力,而破出一條條的劍絲。
竹子可以破出一根根細小的竹絲,而劍竟也可以。
那一根根的劍絲,並不燦爛,但卻很清晰、明亮。
有一縷‘哧哧’的聲音出現。
這聲音出現的一剎那,那屋頂高傲的烏鴉驚飛而起。
衆鳥驚飛羣起,並且發出驚懼的‘呱’鳴,然而卻在飛起的一剎那,被一縷縷分裂的劍絲刺入身中。
這些劍絲在刺入它們的身體之後,烏鴉瞬間燃燒,朝着地上掉落,還未完全的掉落到地上,便已經被焚燒成了灰燼。
這些烏鴉的身體,似乎與真正烏鴉的肉身頗有些不同,更容易被燃燒,像是油沾了火一樣。
而樓近辰清楚,在劍刺入它們身體中的那一剎那,他感覺到了其中那陰邪的念頭。
……
喬復日之前遇上了樓近辰,他在之前被樓近辰抓住,耳中聽到了樓近辰的問話,心中緊張的什麼也沒有聽到。
他當時只想掙脫樓近辰的拉扯,快點回家,並且在心中想着那些烏鴉千萬不要看到自己與這個外來的人接觸過。
因爲他的心中很清楚,這個外鄉人今晚必死,而且將會死的極爲的悽慘,因爲他將會被這些烏鴉玩弄至死。
夜晚,是烏鴉的天下。
而白天,也不是人類的世界。
他住的地方離城中心並不遠,稍稍的推開窗戶就可以看到城中心的祭壇。
他一路的跑回家中,心中驚慌害怕,稍稍平了平心氣,然後便來到了二樓的窗戶邊上,悄悄的推開了窗戶。
耳中聽到了有烏鴉落在了屋頂,他嚇的又連忙的關上了窗戶,不過就是那簡短的一眼,已經看到了那個攔着自己的外鄉人朝着祭壇走去。
他又忍不住的偷偷的推開窗戶看外面,看到那個外鄉人站在那裡,正承受着‘鳥頭’祭司的質問。
他的心中是恐懼的,因爲他很清楚,那個外鄉人是人類,當那個‘鳥頭’祭司發出質問時,他是心慌的,這個質問,讓他恐懼。
因爲他曾也見過,有幾個外鄉人入城中,面對那一個‘鳥頭’祭司時,最後都會死亡,他一次次的在心中充滿了期待,但是又一次次的失望。
直到後面他再也不敢有期待,他覺得這個世界可能就不屬於人類,人類可能只是其他異族的奴僕。
黑暗的屋子裡,有許多人都在悄悄的推開窗戶看着祭壇那個方向。
他們的眼中並沒有多少希望,但是眼底深處仍然有着某種期待,甚至他們都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麼。
然後,他們都聽到了連續的質問,他們沒有聽到外鄉人給什麼強力的回答,但是他們看到了那個外鄉人手中那小小的劍簪閃耀起了劍光。
這劍光驚破了這一片籠罩他們心頭的天地。
這劍神般的劍光,一瞬間便讓那個惡夢般的存在頭顱化作飛灰。
他們被驚着了。
不等他們收起自己的念頭,便又看到劍光兜轉,卻又瞬間劍光飛揚,那縷縷劍光如金色的絲。
再接着,他們看到了那原本一隻只在他們心中,敬畏如神使般的烏鴉,竟是瞬間化做一個個的火球燃燒,未曾完全的掉落在地,已經被燒成了灰燼。
整座城之中一片寂靜,那一條街上的人看着外鄉人騎在馬背上,任由馬兒一步步在那祭壇周圍環繞着了一圈之後,朝着城外而去。
他們此時的心中又是帶着一種莫名的慌亂,他們不知道自己將面臨着什麼。
之前一切都是聽從於烏鴉,現在如果烏鴉一下子全都死了,那麼將聽從於誰呢?
是否有誰能夠庇護我們?
這是他們心中的恐慌。
輕脆的馬蹄聲踩在寂靜的石板上,傳入他們的耳中,他們眼看着這個外鄉人出了城,馬蹄聲不復聞。
這一晚上依然沒有人敢出門,因爲平時他們晚上出門就會被烏鴉吃掉雙眼,然後又慢慢的戲耍着吃了身上的肉。
所以他們見到在他們心中是神使般的烏鴉死了,也沒有人敢出來,依然是等到天亮,然後一個個的人從屋裡探出頭來,然後與鄰居相互的看着。
彼此看着掉落在地上,燒成骨架的烏鴉,原本高傲無比,生殺予奪的烏鴉,此時就像是曾經被他們隨意殺死的人類一樣,就躺在這路中間,躺在屋頂,無人收屍,死的不能再死了。
鄰居們彼此都看到對方眼中不同的神色,有人高興,有人恐懼,有人痛哭,還有人大罵。
高興的人立即回家裡收拾家中的東西,便要離開這裡。
有些人則是哭着。
有人則是如瘋了一樣,說道:“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鴉神使沒了,那有別的妖魔來,我們可怎麼辦?”
“沒有人保護我們了,我們怎麼辦!”
樓近辰已經走遠,仍然在天下間遊走,他看到了各種各樣的人。
也終於看清楚了,這個天下究竟成了什麼樣的。
原來這個天下,人類真的已經並不再是強勢的一方,不是多數方了。
有很多的門派,只是這些門派的理念都是大家結在一起自保,而人類最多的地方都是在一些大城之中。
甚至有一些大城都不知道什麼原因陷落了,即使是樓近辰也只是遠遠的看着,不願意進去。
因爲他看着那大城之中的人已經不再是人,即使是如此,也依然被奴役着,而奴役着他們的人,也同樣是些不是人的人。
他繞了一個圈,然後朝着江州城走去,他越走越是心中清明,越走越是明白了自己應該做一些什麼。
當他回到江州見到自己的師父燕川之時,整個人身上的那一股鬱氣和迷茫都消失了。
“你這一次出行,整個人都似乎清明瞭許多,眼睛也不再總是看向天空了。”燕川說道。
“還是師父看得明白。”樓近辰說道。
“我並沒有看明白什麼,只是從你之前的狀態,結合現在的狀態推導出來的,也算是驗證我心中對於你的感覺。”燕川說道。
“說到底,還是根基不穩。”樓近辰說道。
“你或許進境太快,但是根基不見得不穩,有些時候,人有了某種開悟,並不見得需要你在某一個境界沉浸多少年。”燕川說道。
樓近辰嘆息一聲,說道:“人有時候不僅要向前走,也要向下看,向前向上,看到的是星河燦爛,看到的是宇宙深邃,而向下,看到是人間疾苦,看到的是衆生。”
“原來你悟的是這個,確實,有上有下,有前有後,人常回顧,見根之所在,念方能至遠。”燕川說道。
樓近辰坐在那裡,爲師父倒上一杯酒,說道:“師父當年離開京城,回到家鄉開建火靈觀,一直都有收徒,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真是令人佩服!”
燕川微微的沉默着,他突然發現,原來自己居然做了這麼多,原來自己做的這麼的好。
“呃,倒也未曾想那般的遠,一切都是來自於本心的驅使。”燕川說道:“你這一次回來準備做什麼。”
“我準備開宗立派,只要願意來,並且有一定天賦的人,都可來聽法修習。”
“你終於走向這一步了。”燕川感嘆道。
“因爲這個世界有我向往的,亦有一些不是我想要的,我雖然嚮往那星空,嚮往着大自在,但是我想在我到達那一步之前,能夠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好!”燕川鼓掌道:“起跳之前,腳下有根,有勁力,方能跳的更高。”
燕川看到樓近辰眼中的光,那並非是一種法意的領悟,而是一種從內到外的精神。
他心生一種明悟。
沒有人知道,樓近辰摸索着天地修行,而燕川摸索着自己的記名弟子修行。
樓近辰沒有去在陳瑾那看到的那封信上的地址去尋他們,在他看來,即使是陳瑾第五境會遇到什麼敵人,但真的想要走,也還是比較容易的。
當然這個前提是不能夠遇上一些六境的怪物。
他再一次的在巨鯨山中落腳,開始尋找着更爲適合的地方開宗立派。
之前他在這山上找的那個地方,只適合個人,而他現在需要在這一座山上找一處更爲廣闊的地方。
當心中有了短期目標,又心懷遠期目標時,整個人的精神狀態便立即不一樣了。
很多事其實都是簡單的事,一個想法,一個念頭的轉變,但是卻可能需要走萬里路,見種種形形色色的人才能夠體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