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城擡了擡手,示意馮世傑坐下來,笑道:“其實,你們都錯了!”
馮世傑不解的看向嬴城。
嬴城道:“在大秦,無論將士還是官員,俸祿從一斗到兩千石都是粟米,稻米。”
“這些俸祿,且不論夠不夠一家之用。”
“但是你們是否想過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所有的俸祿,下發下去之後,有多少會迴流向大秦?”
馮世傑聽的稀里湖塗的,便不解的問道:“迴流向大秦?”
嬴城笑道:“就你來說,八百石內史,朝廷給你的俸祿,你是怎麼處理的?”
馮世傑想了想,回道:“下官家用五六成,剩下的便儲存七成,賣出三成,因爲下官已經在內史的位置上經年久月,也算是家有浮於,也會賣出一部分陳糧。”
“當然,家中的田產也有產出,在關中各地,都有糧店賣糧,這些事物都是交給族兄處理,下官只領屬於我的一份錢。”
嬴城點了點頭笑道:“是啊,馮氏可以說是顯赫名門了,尚且如此,其他官員呢,甚至那些剛剛上任的官員呢?”
“而那些普通百姓呢,不是在屯糧,就是在屯糧的路上,家家都希望自己的米缸充盈,恨不得能擁有過十年之糧!”
“所以一直以來,除了如你馮氏這般富糧家中的顯赫名門在賣糧,其餘人,一直在屯糧!”
“這本應該糧價飛漲,但糧價卻又在朝廷的強制規定下不得增長。”
“屯糧還在屯,糧價卻又無法提升,導致的後果便是……沒錢!”
馮世傑似有所悟,卻又無所悟的搖頭道:“那也是百姓太窮了啊,萬民繳納的賦稅,夠過冬撐到夏末,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嬴城笑道:“這個杜老五,家裡已經很富有了,但還是爲了賺錢,不惜自帶乾糧,冒着白跑一趟的風險尾隨而來。”
“你不認爲,將此歸結在杜老五勤懇務實,是很不合理的事情嗎?”
馮世傑眉頭深鎖的沉思,也沒有想明白嬴城所說的搖頭。
嬴城笑吟吟的道:“錢幣的出現,是爲了更穩定和平等的交易。”
“然而現在的大秦,包括如你這般想法的官員,多如牛毛,已經將糧食和錢幣同等,甚至逐漸走向了要用糧食替換錢幣的地步了。”
“很多東西都是在用糧食來代替交易,而不是錢幣,那錢幣的意義在何處?”
“糧食換錢,錢再換其他物品。”
“然而屯糧問題根深蒂固在每一個人身上,糧食不去還錢,就沒有錢去換其他物品。”
“所以大家都沒有錢咯!”
“只有官府,造錢的匠作房可以不斷的造錢,你又不可能給大家發錢,只能通過官商、官方手工作坊這些,來促進民生。”
“手工業發達,其商品卻又始終無法流通起來。”
“這樣的惡性循環,最終又讓朝廷承擔了下來,怎麼說,就是官府置辦的工坊所製造出來的商品賣不出去,無法回本,作爲置辦的官府,就要承擔巨大成本的後果。”
馮世傑越聽越湖塗的搖頭道:“下官愚昧,還是沒有明白大律令所說何意!”
嬴城頓了頓,認真的道:“如果將糧食換做錢呢,你八百石的俸祿全部換成銅錢給你,杜老五一家所有的撫卹和補貼,全部換成銅錢,會如何?”
“你就需要用錢來買糧,杜老五也需要用錢來買糧,這會在很短的時間內花掉!”
“而對於賣了你糧食的人,也只是拿了錢幣,其同樣需要迅速的花掉這筆錢幣用來買其他東西或者糧食。”
“如此往復,錢幣就流通了起來,
流通起來,商品也就流通起來了,手工業也就能維持盈利,官府的錢就沒有打水漂。”
“朝廷印發的錢幣,只有在百姓之中流通起來,才能算是真正的錢幣。”
“一枚銅錢,在極短的時間內經手的人數量越多,就越能證明人人有錢。”
“糧食不能貨幣,因爲這就意味着天下每一個普通百姓都可以成爲我秦國印錢幣的官方作坊。”
“只有用錢來購買糧食,錢幣纔是錢幣,如果用糧食換成錢再換其他,其實糧食已經成爲錢幣了。”
嬴城頓了頓,一點點揉碎的繼續說道:“而想要讓所有人富餘起來,是需要發錢的,大量的發錢!”
“給所有爲官府辦差的所有人,發錢幣!”
“就如同這五十錢,你將五十錢替百姓換成了糧食散發下去,糧食變成了米缸裡的米。”
“但你發給這些人五十錢,這五十錢放在他們家裡就是一堆不能吃的銅,他們必須要花出去,買糧食,買其他商品。”
“如這賣糧食的人是勳貴世家,如你馮家,很多很多的銅錢要來幹嘛,就要花出去,花去買糧食或者其他商品。”
“而商品,又是朝廷開的,這筆錢便又迴流了朝廷的手中,這其中所產生的商稅,也迴流到了朝廷的手中。”
“就這麼,轉手,轉手……在一直轉手之中,慢慢的朝廷將當初發下去的錢幣全部回收了回來。”
“那麼,朝廷就繼續發,反反覆覆的發,這其中既富裕了所有經手這筆錢的人,也一次次的收回這些錢繼續發。”
漸漸的。
馮世傑眼神縹緲了起來,彷彿已經看到了奇怪的場景。
那是一種他從來沒有接觸過的場景。
“對於很多人家來說,糧食用來存的,所以不管朝廷發下去多少糧食,百姓就能將多少糧食存下來。”
“即便是太平盛世,也很少有百姓主動賣糧的!”
“所以朝廷近乎就是隻出不進。”
“但發錢,錢幣會迅速的在百姓手中流通起來,可能不需要轉幾手,就又回到了朝廷的手中。”
“朝廷便有錢繼續發錢!”
馮世傑搖了搖頭道:“那這對糧食的要求,反而更高了啊!”
“一旦缺糧,整個市面上缺糧,到時候恐怕有錢都買不到糧。”
嬴城搖頭道:“若是出現那樣的問題,那就和錢沒有關係了,若天下真到了人相食的地步,這天下就要到改姓時候的了,不是嗎?”
馮世傑愣愣的盯着嬴城,沒有敢繼續往下接話,這天是沒法聊了。
最起碼他現在還是內史,要議論這種問題,最起碼也得等他什麼時候被流放才行。
不過。
今日和嬴城的談話,倒是讓他的確有了一番新的感悟。
或許不能如嬴城所說那般操作。
卻讓他對治理鄉里有了新的感悟。
發錢!
他想要試試,發錢到底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果。
“時間不早了,下官還想要去各處轉轉!”馮世傑起身告退道。
“嗯!”嬴城點了點頭。
其實他真正想讓馮世傑知道的是,貨幣的流通!
這其中還要涉及到貨幣的增發和貨幣的貶值,並不是簡單幾句話就能概括的。
看馮世傑的神態,應該是領會到了一點,正好讓馮世傑試試水。
立法需要時間,他也需要準備時間。
而一旦新法推行,貨幣體系就會跟隨着產生。
試試水看看問題,也可以查漏補缺,或者延遲推行。
這是個大問題,必須要慎重!
萬一這羣人把吞糧食改成屯錢幣,那問題還是問題,流通個屁,到時候人人家裡屯着一箱子的秦半兩,那是朝廷採空多少個銅礦都無濟於事的。
嬴城每次一個人獨處的時候,當然,不怎麼參言的郭懷義和他坐在一起,他都是喜歡思考各種各樣的問題。
這大概就是太聰明的緣故吧!
他能將思緒拉的修長,去思考各種各樣的問題。
比如說。
白氏一族的問題!
他很希望白氏一族可以非常聰明的選擇遵從,但似乎想要在被白氏一族認定爲頻陽是自己地盤上採礦都是問題的問題上,就註定很難去改變白氏一族了。
嬴城沒有理會白浪,自從把人給關押起來之後,他就拒絕和白浪去交流。
主動交流和被動交流,完全是兩回事。
他希望白浪看清楚點,嚷嚷着要見他。
但對方,似乎並沒有這方面的打算。
安靜的像個木頭樁,任由他關押。
而這纔是最令人頭疼的事情!
說不定此時人家腦海之中已經想好了要怎麼對付他!
風雪夜很快就過去了。
自馮世傑離開之後,嬴城就一夜沒有見到其本人,點卯也沒有怎麼見到。
曾以嬴城也沒有再見。
杜老五也沒有再見。
彷彿他暫時安營的地方,平靜的只剩下柴火撲哧撲哧的聲音了。
可越是安靜,嬴城的心情就越是複雜。
他現在真的很希望有人吵吵鬧鬧的過來,喊一聲‘嬴城,把賞金給我!’。
只是又寒冷了幾分冷風在呼呼呼的告訴他,煤炭的尋找,目前沒有半點消息。
又是一天過去。
嬴城的心不免有點焦躁起來。
今天出太陽了,而且溫度算是入冬以來比較高的了,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很是舒服。
而這樣的溫度下。
荒灘的雪,也開始了慢慢融化。
這絕對不是一個好兆頭!
溫度升高,就意味着降溫又距離他更近一步了。
現在的溫度越高,寒冷來臨後就會更勐烈。
白氏一族似乎完全沒有鬧事的打算。
沒有人前來找到尋找他們的族長,也沒消息傳來說白氏一族和尋礦的人打架。
一晃眼!
三天的時間就過去了。
暴曬了三天的太陽,被一層白茫茫霧沉沉的霧雲給遮住再也見不到了。
西北風還帶着一絲參與的暖陽之氣,還在快速的融化着積雪。
不少向陽和向風口的雪已經融化的七七八八。
然而。
在這樣的天氣之下。
卻很難再見到人出門。
很多的人家準備好了過寒冬的柴火,甚至連饃饃,都用石板烤好了。
已經變成了人等寒冬,而不是寒冬催人。
政合宮前,始皇帝披着厚厚的褥襖憂色的問道:
“四天了嗎?”
李斯輕聲一嘆道:“是啊,四天了,兩萬人撒在頻陽,連個浪花都翻不起來!”
始皇帝搖頭道:“讓白氏開倉施粥三日吧!”
馮去疾搖頭一嘆道:“大律令可是扣押了武安侯整整四天了!”
始皇帝搖頭道:“還沒有彈劾嬴城的奏疏?”
蒙毅搖頭一嘆道:“不僅沒有,最近白氏一點動靜都沒有。”
始皇帝搖頭道:“沒有動靜啊!”
“白氏開倉施粥三日,在頻陽尋礦的人皆可前去,去擬旨吧!”
“另外,讓贏傒親自帶着聖旨去白氏宣旨!”
李斯輕輕的搖了搖頭道:“白氏已經將頻陽視爲自己的封地了吧!”
始皇帝搖頭,又搖頭,還是搖頭道:“現在還不是時候啊,不能再亂了,尤其是老勳貴們,連他們也亂起來,就不好收拾了。”
馮去疾點了點頭道:“白氏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動了白氏,會動搖很多很多老勳貴世家大族的心。”
始皇帝搖頭道:“真的有會燃燒的石頭嗎,要是尋不到個好結果,會影響到立法啊,這純粹是節外生枝,沒事招惹他們做什麼!”
李斯沉悶道:“老臣覺得還是得催一催武成候!”
始皇帝搖頭道:“不能急,慎之又慎,慎之再慎啊!”
“東巡路線可規劃好,看起來,還是要提前到上半年動身才行!”
李斯頭疼的道:“老臣覺得江東之地必須去,他覺得江東太危險了,要繞開江東,陛下遙控江東局勢便可。”
“但老臣覺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最好犁一遍江東,要不然人家還以爲江東是人家自己的地盤呢!”
始皇帝問道:“需要多少兵力!”
李斯聳了聳肩頭道:“三十萬!”
“王老將軍說的,馮劫說只需要十萬,楊端和認爲只需要一營前去,兵事非老臣擅長,但老臣判斷江東局勢,覺得王老將軍所說更靠譜一點!”
始皇帝沉吟了下來,盤算了許久,搖頭道:“太多了!”
一時間。
政合宮前幾人都沉默了下來。
許久,李斯輕聲問道:“要不,讓屠老將軍拐個大彎再去南越!”
始皇帝眉頭眸光閃爍,下令道:“傳令,屠睢轉入濱海道,走九江,故鄣,會稽,再轉廬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