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麻煩。
看簡麻煩,寫字麻煩,推算麻煩,猜度更麻煩……
話說我不是被行刺了麼?
受了這麼大的驚嚇,這時候不該吃些好的,喝些好的麼?
不應該懶懶散散躺在榻上,被人揉着肩,摁着腿,囉囉嗦嗦地開解人生,免得落下什麼心理陰影麼?
爲什麼非要逼着自己找出什麼幕後黑手來?
留給別人找不好麼?
抓到誰就是誰不好麼?
這件破事兒……真的,真的很煩啊!
李恪哀嚎一聲,四叉八仰躺倒在地,很有種把眼前的一切都丟進炭盆,然後去他孃的衝動。
因爲眼前的事兒太亂了!
首先是史祿的調查。
不到八個時辰,調查走到尾聲。
長沙郡守出面請來屠睢將令,郡御使監介入調查,他與史祿組成了監御使和御使監的聯合辦案小組,第一次提審,嘴硬了一天的零陵縣丞便突然良心發現,倒豆子般承認了所有事情。
嗯,他是主謀,他仇恨一切亂事之根源,無論加害還是被害,在他眼中沒有一人無辜。
於是本案就這麼如兒戲般了結,到此爲止,蓋棺定論。
大秦的法吏是全天下最有效率的團體,一日夜間快馬往來零陵,湘縣,沅陵三地,不僅在入夜前請來了屠睢的將令,更只用了一個多時辰便令案情大白於天下,李恪唯有歎爲觀止,拿着史祿的報文很長時間都沒能合上嘴巴。
然後就是張良……
李恪從面前撿起一枚竹簡,腦海中不由浮出滄海君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
“蓋家劍法傳承七世,乃燕地最負盛名的刺殺之劍,其招式有四,反手劍迎,正手劍追,旋身劍以弱敵強,甩手劍用近擊遠。蓋家小子若有殺你之心,你真當能逃出此劫?”
李恪嘆了口氣,放下記錄着蓋家劍法的竹簡,又拿起另一枚簡。
那是在一家名爲瀟湘酒肆的小酒肆中得來的張良手書,店家言明是客人留予墨家假鉅之物,其上字跡洋洋灑灑,入眼盡是雋秀逸挺的韓篆。
【端月十三,良白。
江陵一唔,別來數月,良喜聞弟至零陵,本欲往見,奈何身有要務,憾之,嘆之。
遙想去歲夏末,良往壽春尋賢,途徑下邳,小有奇遇,更尋得滄海家眷之音信。
其獨子病夭兩載,老妻忠貞,獨居空室,爲兄見其窮困,便以滄海之名留金作別。
弟可擇期往之,令夫妻再聚,合案而食。
良曾聞重逢當喜,喪子當痛。待滄海得悉,喜耶?痛耶?笑且泣耶?良無以聞也。
今日得弟一袖,弟勿怪也。
祈盼與弟再聚之日,良白。】
簡簡單單的一封信,李恪卻反反覆覆讀了五遍。
照理說,以張良的習性絕不會在信中寫下什麼無用之詞。
留下這封信,說明他確實沒有殺李恪之心;言談中涉及滄海家眷,是爲了塑造他一諾千金的正面形象,順帶賣好,緩解雙方的關係。
還有那句去歲夏末……
張良在江陵的行動居然是楚墨許可的。他究竟付出了多大代價才讓楚墨願意答應這種給自己招黑的事?更重要的是,他去壽春是六月,在江陵出現卻是十月,這當中的四個月他究竟忙什麼去了?又或是有人掐着時間,就是爲了讓李恪一頭栽進江陵的風暴當中?
“被小看了呀,子房兄……你和我,都被人小看了……”
李恪把張良的私信隨手拋開,看着窗外無垠的星空久久不語。
其實縱觀全局,整個事件基本是清楚的。
楚墨和法家都在找他的麻煩,前者看來籌謀已久,後者則有些倉促應事。
現在的關鍵是,楚墨與法家究竟有沒有達成某些默契,如果有,雙方又是什麼時候產生的聯繫。
此外,通過外力干擾假鉅子之爭究竟是某些楚墨的想法還是整個楚墨的共識,何鈺又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
再有……張良信中的那個袖子到底是什麼梗?不會真如雉兒所言,以爲我有斷袖之癖吧?
李恪狠狠打了個哆嗦。
侍女,侍女,難道真該找一個侍女不成?
……
夜憩,晨起,李恪抻個懶腰起身,順着樓梯慢慢下樓。
途徑過一樓,李恪意外看到儒抱着門閂守在一間屋子的外頭。
若是沒有記錯的話,那間屋子似乎是何鈺的……
“儒,你在這兒作甚?”
“稟先生,何師妹自昨日回來後就將自己囚在房裡,還將門閂交給我,以示聽憑處置之心。”
李恪皺了皺眉:“昨日回來後?那豈不是關了一日?”
“是。”
“自囚於室……”
李恪的眉頭皺得更緊,因爲他昨日的猜想至今沒有在霸下公開,在弄明白整個楚墨的狀況之前,他也沒有公開的打算。這丫頭如此做,說明多少是知道一些隱秘的……
他不由嘆了口氣,揮揮手打發儒去敲門。
碑樓的門窗結構不同於一般的住房,爲了防止門窗在霸下行進過程中亂晃,搖皮上都設有緊固結構,所謂門閂不過是思維慣性的裝飾品,本身沒有任何實用價值。
可誰知道,儒不過敲了一下,那門就自己開了……
鬆垮垮的搖皮悄無聲息地滑向兩邊,露出大大的門縫,把屋裡的一切展露在李恪面前。
何鈺並沒有睡,她背對着門,端端正正坐在矮几前面,手持毛筆肆意揮灑。
李恪對儒做了一個靜默的手勢,側身來到何鈺身後。
“這是木牛麼?”
何鈺猛然驚覺,手臂一晃,一滴大大的墨汁就濺在牘上:“假鉅子……”
李恪指着几上的牘板:“木牛的設計至今未有成型,關鍵還在驅動輪的設計,這一版是儒設計的,單驅動輪,固定腳踏,轉向雖然好了許多,但並不省力,以至於木牛的荷載減了許多。你可以從這方面着手,看看有沒有改進的辦法。”
何鈺的眼眶隱隱泛紅,輕聲說:“昨日那個行刺之人……我曾在家中見到過。”
李恪微微一笑:“你是說去歲六月吧?”
何鈺驚訝地掩住了嘴:“您……您知道?”
“他是滄海的子侄,他的身後還有個似敵非友的麻煩傢伙。我雖說知道得不多,但或多或少,還是知曉一些。”
“那……翁可與昨日行刺之事有關?”
李恪靜靜地看着何鈺,一夜未睡,她大大的眼睛紅腫暗淡,嘴脣和臉頰少有血色,反襯出肌膚微微泛黃。
“別瞎想了。”李恪笑着搖頭,“墨家的假鉅子之爭傳了百年,你可聽說過借外力擾亂爭鬥之事?”
“這麼說……翁不曾犯錯?”
“你翁既是九子,又是天下聞名的機關大家,不會行這種鬼祟伎倆的。”
何鈺像是鬆了口氣似地癱軟在地上:“謝鉅子解惑……”
“是假鉅子,你這幾日太過操勞,需知道事倍功半的道理。”李恪輕聲更正一聲,扭頭對儒說,“儒,叫靈姬看着她,休息兩日,不準作圖。”
“唯!”
“還有,雖說這門閂早沒了實際的用途,但畢竟是女子閨中之物……放下吧,別抱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