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馬目送着自己的牧民馳入深林,調馬回蹄,如無事發生般面帶着笑意。
“朔方部主,與秦人不一樣,會獵捕獸是草原人的家常事。我記得,初次狩獵是在八歲,我騎着馬駒,從日出跑到日落,才從水邊獵了一隻獺回家,被翁好一通誇講。”
李恪回以微笑:“赫遲部主真是好身手。”
“我的身手可算不得好!”戾馬哈哈一笑,“赫遲部八歲行獵的勇士不少,像卡魯魯,也就是剛纔被我抽了一鞭的渾人,四歲騎馬,七歲已經能獨自殺狼了。”
“竟是如此勇士?”李恪故作詫異。
戾馬深深看了李恪一眼。
這個連須都不曾蓄過的年輕秦人,身穿着他從未見過的華貴寶甲,率領着幾千個彪悍的秦卒和數目更多的民夫,聽說還圈養了一頭能駝動樓房的猛獸。
他劍甲在身,跨騎駿馬,可馬再駿,甲再堅,也不能爲他帶來多一絲的勇武氣,光是看,戾馬甚至以爲他不會騎馬。
此人真是將軍麼?
那把從頭至尾都鑲着寶石的長劍真能殺人麼?
還有他手下的秦卒,難道一個也不怕死麼?
這樣傷士氣的話戾馬絕不會說,他只是咧嘴一笑,避重就輕:“朔方部主,赫遲部的狩獵我去過無數次,其他部的狩獵我參加了上百次,月氏,匈奴,甚至東胡的狩獵盛會,我也不是沒參加過。可像你這般狩獵,我卻是頭一次見。”
李恪搖了搖頭:“看起來,赫遲部主沒參加過華夏的田獵。”
“田獵?”戾馬愣了一下,“獵就是獵,關田何事?”
李恪撥弄着魚鱗似的甲片:“田者,陣也。中原之地物華天寶,黎民百姓衣麻食粟,他們不必像牧民似以狩獵生存,也能兩餐溫飽,飲食不缺。所以在華夏,狩獵才成了田獵,以田爲本,以獵爲附。”
“田……是陣?”
“田字出於畋(tián),畋字所成,便是在阡在陌,在攻在殺。”李恪信手在空氣裡寫下一個畋字,也不管戾馬是否認識,“先民少食,故以農本,以獵實,種地的時候背弓挎箭,獵殺那些靠近田地的猛獸。”
“華夏也有過這樣的日子?”
“天下先民皆是這般過來的。只是後來華夏富餘了,人口多了,城池林立,牲畜避退,他們不再需要獵殺牲畜,便是想獵殺,也不見得還有牲畜敢於靠近田畝。可是部主知道,獵生可以使民勇悍,絕不可棄,所以古時的聖人就開始想辦法,以四時田獵代替狩獵,叫夏民不忘本份,得以保留了勇戰的骨氣。”
戾馬大感意外:“狩獵居然可以保持骨氣?”
“狩獵只能帶來蠻勇,田獵才能保持骨氣。”李恪更正道,“四時田獵,有春蒐田、夏苗田、秋獮田、冬狩田,目的不同,過程也不同。狩獵不是田獵的目的所在,春夏二季,更是田而不獵。所以我才說,夏民田獵,田是本份。”
戾馬的臉色很不好看:“朔方部主是想說,我的牧民只有蠻勇?”
“你不是已經看到了麼?奔馬入林,命懸一線,便是七歲就能殺狼的勇士也只能一臉驚惶地去赴死,可是秦卒呢?他們扛着鋤頭成年,推着糧車長大,從軍前可能連雞也沒有殺過。可方纔,他們昂揚着志氣打馬,哼唱着戰歌入林。他們是勇士麼?比七歲殺狼的勇士更勇猛麼?怎麼可能……”
戾馬嚥了一口唾沫:“那是爲什麼?”
“因爲田獵是榮耀!從朔方部上萬人中脫穎而出,被我選中讓他們感受到榮耀;參與田獵,與部主手下的精銳相較讓他們感受到榮耀,我交辦了軍令,捨棄性命完成軍令也能讓他們感受到榮耀。有如此榮耀在前面,他們何必要顧惜性命?”
“連性命都沒了,榮耀還有何用?”
“子墨子說:和氏之璧,隋侯之珠,三棘六異,此諸侯之所謂良寶也。可以富國家,衆人民,治刑政,安社稷乎?曰不可。所謂貴良寶者,爲其可以利也。而和氏之璧、隋侯之珠、三棘六異不可以利人,是非天下之良寶也。今用義爲政於國家,人民必衆,刑政必治,社稷必安。所爲貴良寶者,可以利民也,而義可以利人,故曰:義,天下之良寶也。”
戾馬一臉尷尬。
李恪失笑着擺手:“抱歉,這是《墨子.耕柱》中的一段話,我的師祖說貴重的寶器不能利民,所以它們只是器,不是寶。而義可以利民,所以義纔是利,是天下至寶。部主,你不覺得,騎卒們追求的榮耀就是義麼?”
“國之大事,在戎在祀。打戰是戎,田獵也是戎。將士們在田獵時尚能捨棄性命……”李恪淡淡掃了戾馬一眼,“部主,您說風沙起時,我若不用弩陣打消你的念頭,現在這片草原該是什麼樣子的呢?”
一瞬間,戾馬幾乎以爲自己被李恪看透了……
冷汗想滾珠一樣爬出脊背,黏在華貴裘錦的內襯,汗溼了他的衣衫!
方纔……方纔……
他感到喉嚨發乾,嘴脣發緊,滿腦子都是紛亂的念頭,就像當年,他在成年禮時獨獵黑熊,卻被黑熊壓在身下,險些就命喪熊吻!
那一次,是他的翁派族中最好的獵人暗助了他,這一次,方圓五十里都沒有杭錦的部族,爲了表現出杭錦之主的氣度,他在領着赫遲部過來之前,就把他們全驅散了!
戾馬乾笑了兩聲:“朔方部主扯遠啦。我只是奇怪,疏林當中枝椏橫生,勇士們該如何行獵?”
“他們不需要在裡頭行獵……”順着草原的風,李恪已經隱隱聽到野獸的奔跑和嘶吼,他擡頭看天,漫天都是驚惶亂飛的野禽,“行獵的地方在這兒,我設的戰場亦在這兒。”
“這兒?”
話音未落,第一隻禽獸從林中竄了出來,那是一隻矯健的斑豹,在它之後,野牛、狐狸、兔子、狼狽,各種各樣的牲畜亡命逃竄,獵殺者與被獵殺者齊頭奔跑!
李恪擡手揚開了披風,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說:“華夏尊客,東道有使客盈歸之義務,故這第一頭獵物,請部主安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