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發現自己越來越會忽悠人了。
白羽山一論之後,張遷變得比墨者還墨者,比墨徒還墨徒,整日穿着裋褐,扎着草鞋往來於工地之間,憑着李恪給他的特殊優待,什麼機關都想試試,什麼環節都想參與。
總之,淨添亂……
憨夫被他鬧騰地心火上撩,反倒是李恪,回到工棚後狠狠睡了一天一夜,養足精神,還把柴武和古臨派回了獏川。
第三批少年營畢業了,總計六十八人,十三人選擇了歐冶家,四人選擇仙家,剩下的全成了墨家的新鮮血液,總計四十一人。
這是墨家近些年來最大規模的一次招新,身在獏川主持機關鑄造的何玦甚至破天荒停了一天的工,三家一道迴歸蒼居,擺開陣勢,任由少年們挑選業師。
拜了師的少年們被何玦帶去獏川實習,依照墨家遞送給李恪的消息,大概是十幾天前的事,這大大緩解了何玦人力不足的尷尬境況。
只是……
李恪也看上了他們,而且不止是徒弟,而是師徒一對。
少年墨徒們需要循序漸進的實習環境,直接接觸複雜的機關加工會讓他們的思想變得教條,因爲他們的師傅還不具備對檮杌這種級別的機關評頭論足,舉一反三的能力。
爲了更好地培養他們,李恪準備把他們調來陽周,協助田榮。
裡肆和裡工坊有助於他們瞭解機關的流轉模式,從烈山鐮到曲轅犁再到墨行的升級節奏也有助於他們學以致用,更便於師傅們教學,而和基層政權接觸合作,則是踐行墨義的絕佳機會。
李恪覺得,讓他們在田榮那兒待上三年五載,這一屆少年營或許能成爲墨家下一代的中堅力量。
至於何玦的人手問題……
嗯……
猶豫!就會敗北!
李恪以爲自己現在對任何事情都能毫不猶豫,可在張遷的任用上,他很快就感覺到後悔了。
張遷褪去恐懼的第六天,他突然想知道陰陽爐若是沒了煙囪會咋樣,便隨手挑了一臺兕蛛,趁夜用夯土填實了煙囪,而好巧不巧,他挑的那臺恰好是整是索道系統的核心引擎之一。
於是次日,兕蛛炸爐,一死三傷,中部索道經此一遭,至少要癱瘓兩日。
無知者無畏啊……
李恪怒極,讓滄海把張遷吊在工棚門口的旗杆上抽了整整三十鞭,鞭刑結束,又讓憨夫負責,在總指城竣工以前協助張遷記熟大小機關的全部操作細則,而且記熟之前,不許他再接觸任何一臺機關。
過程之中,張遷一聲也沒吭。
待到無人的時候,憨夫偷偷問李恪:“師弟,遷對機關一竅不通,而且還是法家出身。哪怕我們暫時與齊法交好,可畢竟志向不同……”
李恪揉了揉太陽穴:“師哥是想問,我何以如此厚待他吧?”
“是。”
李恪嘆了口氣:“任用張遷,其實是我突發奇想。其一,他有才具,極善處理瑣碎事物,執行能力出類拔萃,是總指主營令的最佳人選。其二,我等意在非法,卻不是滅法。法家弊在古板,勝在政虛,稍加改良,依舊是墨家理國的絕佳良配。”
憨夫皺眉道:“你又想改良法家?”
“並非我要改良法家,而是我想引導法家改良自身,放棄主導,適應墨家。”
“噫!”
“法家需要改良,可改良卻非一朝一夕之功,對推動者的要求更是高企。”李恪伸出手指,“名望,學識,地位,他還要了解墨家,信任墨家,如此才願意設身處地,找到法墨兩家的相處之道……以墨家爲主的相處之道。”
“所以你才從天下十數萬法吏中選出了遷?”
“可不是我選的,明明是他自己撞上來的。”李恪失笑一聲,輕聲說道,“張遷不是改良法家的唯一人選,最佳的人選其實是李斯、馮去疾和蒙毅,可惜墨家掌控不了他們。我選擇張遷,就是爲了試試墨家能否自己培養出改良法家的旗手出來,他是第一個,卻不會是最後一個,以後你會見到更多法吏的。”
“只限齊法麼?”
“爲何要只限齊法呢?我與扶蘇蒙氏交好,並非墨家與齊法交好。墨家與另兩脈法家有爭,亦非與漫天下的法吏有爭。”李恪的眼睛越說越亮,突然伸手,猛地抓住了憨夫的胳膊,“師哥,我要回一趟咸陽。”
憨夫愣了一下:“直道尚未開工,你去咸陽作甚?”
“去募法!”
……
連李恪自己都不曾想到,離開咸陽不過短短十餘日,他居然又要回去了。
飛馳的馬車自高奴沿無定水繞進北地郡,又在北地郡踏上寬闊、平整的巨大馳道。
這是大秦興修的第一條馳道,自咸陽,至義渠,其路寬五十步,中分爲三,左右往來各十五步,中央急道寬二十步,夯土實地,內設金錐,有每組四條,總計三組木軌順着道路鋪設向前,內軌行馬車,外軌行牛車,這就是李恪一直嗤之以鼻的“車同軌”。
車同軌極大地浪費了道路的寬度,同時也降低了車輛的泛用度,不過北地的馳道本就沒有太大的車流,所以至少第一個問題,在李恪的眼前並不明顯。
馬車駛上馳道以後車速就明顯快了起來,滄海只需要打馬揚鞭,馬兒自然會隨着沿路鋪設的枕木沿路直行,不虞偏斜,如此行過兩日,車抵咸陽。
李恪第二次來到咸陽。
上一次自定襄關隨蒙恬歸秦,他一路都在梳理與墨者們一道定下的墨家大計,從頭至尾不曾看過車外一眼,這一次行程消閒,他總算有閒情從車廂中出來,坐在車轅感嘆大秦的壯美。
咸陽是沒有城牆的。
順着馳道,李恪沿着山塬天界,首先眺望到巨大的北阪宮闕,這裡是咸陽宮的所在,章臺最近咸陽城區,再向北,則是沿着山勢不斷拔高的後宮輔殿與仿造六國王宮所建的得勝殿。
不時可見到正在建造的聳立的細長高塔,這是風舞爲始皇帝建造的觀水高臺,待建成後,將連接上懸空的甬道,將渭南的阿房朝宮與北阪的咸陽正宮連成一體。
北阪西南則是蜿蜒奔行的清澈涇水,涇水東流,與渭水相合,在兩水交接之處形成一幅涇渭分明的奇美水景。
馬車繼續繞行,順着馳道環城半周,在渭水中游離道擺渡,自南而北,重見渭水。
這一次他不再需要擺渡過河了,渭水上有一條緩緩起伏的,寬六丈,長近裡的巨大浮橋,橋邊有大力士孟賁的雕像守護,這便是大名鼎鼎的大秦橫橋,灞橋。
從始皇帝在蘭池遇襲之後,咸陽已經不許外來人口隨意進出,可咸陽偏又沒有城牆,中尉無法,值得安排衛士在入城要衝的灞橋設卡檢查。
李恪等了近半個時辰才通過灞橋,真正進入到咸陽城的範圍。
咸陽極大!
北至九嵕(zōng)、甘泉,南至鄠(hù)、杜,東至大河,西至涇渭之交,東西八百里,南北四百里,離宮別館,相望聯屬。
馬車又停下來,滄海問:“主公,我等是直奔咸陽宮?”
“先去扶蘇那兒吧。”李恪敲着車轅想了半天,“凡是都該先簡再難,就算是要人,也該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