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彌居里,史祿的地理客堂仍在繼續。
“治水之陰毗山,覆土約在二三尺;治水之陽臨野,覆土則有四五尺。經測繪,陰陽地高几近,故堅石層乃自恆山南降而來。”他敲了敲牘板,朗聲說道,“天下水道多依山穿土,然治水切山穿石,我等試製沙盤之時,此事切不可忘!”
“此事,可有依據?”
人羣中有好些個精匠都站了起來,李恪一眼掃過去,發現都是各個工種當中的領頭人物,鑄將子衝,陶匠固還有墨家的由養都在其中。
地理之事和他們的工種關係不大,本不在他們的涉獵範圍當中,只因爲沙盤選材的關係,他們才需要旁聽宣講,知其何然。
李恪要求他們在製作沙盤時務必真實,如此才能將治水水文充分還原,然而……
在平地堆起一座假的恆山,再從中開鑿一條假的治水,這種工作量光是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慄。
他們必須要問清楚。如果眼前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水工只是信口開河,他們徒費勞力還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們很可能遷延工期!
李恪對這些人的心思瞭若指掌,心裡只覺得,古人一根筋起來真是可愛。
他笑着走到堂上,一抄手接過史祿手裡的教鞭,擡鞭抽在牘板。
啪!
爭執聲立止。
李恪清了清嗓子:“關於恆山山勢,諸君不必有疑慮。山川地勢本是祿君專攻,爲求妥帖,他這幾日又使專人掘土驗證,從治水直達山腳。”
李恪舉起教鞭,在牘板的治水邊劃了一條短短的直線,趨向恆山,“覆土漸薄,山石一體,無明顯斷層,我與祿君一道制了恆山的截面圖,猜測裡外原野,當有近半都處在恆山的山基之上。”
“若是先生所說,定然無錯!”由養高聲說。
“只是恆山如此廣袤,若要將其徹底複製在沙盤上……”固苦笑一聲,對着史祿躬身作揖,“方纔百般質疑,得罪之處望祿君勿要見怪。”
其他精匠也紛紛對着史祿拱手。
史祿感激地看了李恪一眼,擡臂向衆人還禮,緊接着趨步後退,讓出正中。他知道,李恪既然接過教鞭,他就不需要再多說些什麼了,對這位小先生的學養,他是打從心裡佩服的。
李恪果然順着他的話頭說了下去。
“我等製作沙盤是爲了什麼?”李恪自問,自答,“是爲了在這方寸之地復原治水,爲獏行搭建選址定位,若是弄明白了這一點,恆山如何,其實與我等關係並不大。”
儒在下面小聲問道:“先生,可您說沙盤製作務必真實……”
“何爲真實?”李恪敲了敲牘板,“向南,向東皆是恆山,聳立於野,阻風遮雲,故沙盤之西北當有石屏,此爲真實。治水深陷,其水道四圍皆是堅石,耐於沖刷,不易變道,故雕琢水道,不可用版築泥夯,當用碎石黏連,此爲真實。此外,還有田畝水渠與貘行灌溉相關,涉此二者當務求與真實情況相近,餘者,與我等何干?”
李恪輕笑一聲:“諸君,我等建此沙盤既不求傳諸後世,也不爲行軍作戰,只爲獏行。故建造時以水道頭等,田渠次等,田畝再次等,除此三處,剩餘崇山原野,里巷人煙,意形便好,你等可知了麼?”
精匠們呼啦全站了起來,向着李恪抱拳施禮:“我等俱遵先生之令!”
震天的呼聲響起,讓站在一旁觀禮的裡典服震驚莫名。
他張着嘴,沉默無聲,感覺自己已經徹底不認識這個熟悉的,總在他面前插科打諢的裡中少年了。
“裡典可是頭次見到恪君風光?”辛童賈籠着袖子,在裡典服身邊親問。
“這些人可都是雁門有名的工匠。那陶匠固,籍平城,擅制壺。前歲我去縣尉處述職,曾與其見過一面,其人倨傲。上尉向其求一陶壺,他開價甚高,上尉雖心有不滿,仍允之,蓋因三彩之壺除他之外別無二家……還有那鑄將子衝,我亦是聞名久也,人稱善無第一鑄劍名匠……此等人物,在恪君面前卻似弟子一般?”
“仲尼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此間精匠皆手藝高絕之輩,自不會以弟子之身遵恪君,其所敬者,乃在學養。”
“恪君竟有如此學養?”
“主……我家凌姬曾評恪君,一身所學皆生而知之,天下無出其右者,蓋年歲尚小,名聲不顯,來日必成師子。”
裡典服倒吸了一口涼氣。
辛童賈苦笑一聲:“你可知,我也曾稱恪君爲先生,卻引得墨家衆人不快,這才稱回恪君……”
“我當真小覷他了。”裡典服感慨一聲,突然說,“說到墨家,若不是恪君有次提及,我還不知老丈二孫竟都是墨家高徒。”
“着裋褐,踩草履,辛家從未有過隱瞞之意。”
“我又未見過墨家之人,只看穿着如何得知?”裡典服笑道,“我不是說老丈隱瞞,只是墨家……嘖嘖。”
辛童賈深深地瞥了裡典服一眼,說:“少年心性,皆爲機關術數所迷,我卻是管束不了。不過還請裡典放心,我二孫只爲墨者,不爲墨衛。”
“若是不爲墨衛,何來如此高絕地身手?”
“墨家劍藝有強身健體之效,學之無妨,只要不爲墨衛便可,裡典以爲然否?”
“就怕郡縣諸位不如此想啊……”
辛童賈突然就變了臉,冷笑道:“我那二孫出入官邸多矣,三位縣官皆見過,你可見哪位縣官被刺,亦或是我那二孫被捕?”
隱論之事突然被攤到明面上,裡典服笑意僵硬,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辛童賈沒打算給他半分臺階,一甩袖,轉身就走:“裡典還是多關心任上之事,辛家乃藍田辛府之臣,所作所爲自有管束,輪不到你來多嘴!告辭!”
“送……送老丈……”
……
上完課,百工精匠各歸各位,三十餘人攜弟子門人粗製沙盤,李恪親點出史祿、由養與固三人作爲聯合指揮,剩餘人等皆負責測水,沙盤開工,他們的工期自然更緊。
裡典服和辛童賈二人不知何時雙雙走了,這一點也不出李恪預料。
畢竟以剛纔那堂課的專業程度,史祿和他嘴裡吐出來的任何一個字眼,對不具備專業素養的二人來說都無異於天書。
李恪和衆人道別,一丟教鞭打道回府。
家中正有客在,昂揚七尺,虎背熊腰,不是扶蘇的侍衛蒙衝,又是何人。
李恪感到驚喜莫名:“蒙侍衛此來,莫非扶蘇公子……正在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