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九,雍國王相的儀仗準時在日中出現在城外。
王都南城解禁城防,全城居民夾道而迎。
那迎候的隊伍一直排出城外三裡,李恪的車駕在人羣擁簇中緩緩而行,在城外,見到了代王而候的御使右丞嚴駿。
車駕停駐,李恪下轅,向着嚴駿遙遙一揖:“晚輩恪見過中陵君。”
嚴駿一臉陰沉還禮:“武安君得勝而歸,大漲國勢。老夫此番遵王命而來,恭候武安君入朝面君。”
李恪搖了搖頭:“區區匪患近邊,晚輩與大秦王將軍聯手剿匪,只是本分,既算不得勝數,也漲不了國勢,中陵君過譽了。”
“匪患近邊?”嚴駿眯起眼,一字一頓說,“既是匪患,何以全城百姓卻在一夜之間皆知武安君克勝了秦軍,此等怪事,武安君可爲老夫解惑否?”
“中原豪傑見不得雍秦相得,散播流言,而您身爲御使右丞,此正是職責分內,可該好好查查。”
“是麼?也就是說,相國麾下廷尉寺本次無意介入偵緝?”
“擬出合適的牧區法度纔是廷尉寺近期的主要工作,六個月內,他們都不會把精力分散到治安和刑獄上,國有所急,望中陵君擔待。”
嚴駿意外地挑了挑眉,看着李恪,正聲應諾:“老夫會關注。”
“晚輩謝過中陵君體諒。”
聽着李恪誠摯的口吻,只覺得越來越把不準李恪的心思。他側身作請,說:“王上在宮中等着,於情於理,我等都不該叫王上久候。”
李恪點頭,回身喚道:“平隨我入宮面君,其餘人等歸宅休整,以應後事。”
“嗨!”
嚴駿的眉頭皺起來:“王上不曾說要武安君解甲散軍,武安君就不打算帶幾個護衛入宮?”
“帶護衛入宮作甚。”李恪笑着越過嚴駿,全無半點要拘禮的意思。他輕笑說,“看看這些聽信謠言的可愛百姓,在此河間腹心之地,您覺得,有人能害我麼?”
……
王相謁見。
陽周之戰的戰情以三日一報的方式呈入宮中,雍國諸公雖未歷戰,對戰事的發展卻足稱得上了然於胸。
越是如此,李恪所挾的大勝之勢就愈重。
西軍守關抵禦北軍,李恪以十餘萬人對抗王離二十萬精銳。雙方自三月三十起戰,四月終末止戰,一戰過後,陽周關上戰死四十七,傷四百二十六……
這個戰損讓雍國上下莫名驚詫。
誠然,這一戰李恪從頭至尾都沒有發起過一次反擊,王離在整場戰事中表現出來的戰鬥慾望也稱不上強。鏖戰一月,據李恪上報的數據估算,北軍戰損大約在萬五至兩萬之間,且傷多於死,遠稱不上竭力一戰。
可是不足五十人的戰死?連傷員都不足五百人?這個數字真的來自於一場三十萬人蔘與的大戰?
蘇角早李恪一步還都,他與楊奉子在樓煩關下戰了十幾日,傷亡之數卻足有六千!
李恪,鬼神耶?他麾下那些勁卒健將,惡鬼耶?
可偏偏又無人能質疑李恪遞上來的這一份份戰報。
戰死癃傷需要撫卹,撫卹又要經過多方,其中名冊根本做不得假。更何況此戰之後,李恪還把上郡防線直推到洛水之畔,還像玩笑似地用兩百萬枚撿來的弩矢換取了雕陰大城……
驚者驚,奮者奮,諸公百感交集之際,門外傳來宮衛清亮的喧聲。
“武安君,相國,總領四鎮兵馬上將軍恪,殿外謁見!”
郎中令李泊探尋似望向扶蘇,見扶蘇微微點頭,高聲朗宣:“請見!”
殿門大開!
李恪身披天光,領着陳平緩步入殿,二人直行至大殿中央,駐步,深揖。
“臣李恪/臣陳平,見過王上。”
“卿平身。”端肅的聲音自殿上傳來,“一月鏖戰,卿辛苦了。”
李恪起身仰首,平靜地與扶蘇對視。
玉殿之上,扶蘇一身玄鳥黑袍,頭戴高冠,充耳垂邊。
他的王服與始皇帝當年的正裝皇袍樣式左近,主要的區別就是省去了許多繁複的衣飾,冠上也沒有笨重的垂綹,看上去簡練又不失端莊。
這身裝扮取自當年秦王的正裝,很適合他,溫潤穩健的面容配上肅穆黑衣,只是看,便讓人覺得明君在堂。
李恪微微一笑,拱手啓稟。
“稟王上,今歲三月,有賊匪顯蹤於咸陽,以致咸陽將作工坊大損,工匠官佐死傷狼藉。後大秦通報,稱賊匪流竄至上郡,臣奉令構建陽周關隘,與東胡上將軍離合軍平賊。幸不辱命,今賊匪重創,殘師流亡至內史郡信陽一帶,已無力再襲我雍境,國可泰,民可安。”
看着李恪一本正經地說着誰都不信的鬼話,扶蘇一陣陣想笑。只是他也知道,這樣的對話必須要有,因爲雍國遙尊咸陽爲主,扶蘇稱王的第一件事就是請大秦派駐宮廷史官。
咸陽方面也配合得很。雖說至今也沒有承認扶蘇的身份,雖說扶蘇遣使時李恪和王離還在陽周打得不可開交,但史官卻很快就派過來了。
新來的史官一到塞上便開門見山與扶蘇說,無論是《雍王錄》還是《僞王錄》,他書寫的起居錄都將作爲大秦宮廷史的一部分,每月一次,抄錄存入咸陽的博士署中。
這件事扶蘇第一時間通知了李恪,李恪的會信就一句話,【可告於咸陽諸公】,扶蘇深以爲然。
而李恪的這段奏報也是如此,目的就是告於咸陽諸公。秦雍合演着一出全天下都明明白白的分裂戲碼,可官宣有賊,史料有載,這一場內戰便成了合軍剿賊,誰也不能拿此生事。
扶蘇下意識看了大殿一角奮筆疾書的史官一眼,強壓着笑,輕聲詢問:“不知匪患如今可平?”
“這臣就不知道了。臣本意遣韓將軍領白狼、鐮鼬兩大營馳援助戰,被王將軍婉拒,如今兩大營已歸駐狼山,估計大秦是打算獨立平定殘匪。”
扶蘇心下了然,跑去燒糧的韓信已經安然無恙回來了,而且沒有留下任何把柄。
他滿意地點點頭:“大秦有雄兵強將,當能輕而易舉平定匪患,孤心甚慰。”
一言既落,大殿上的氣氛驟然變得緊張,因爲繳令已畢,依照程序,下一步就該是李恪上繳虎符的時候。
李恪真的會把虎符交出來麼?
殿上羣臣垂首環顧,尤其是那些非墨的重臣,更是眼神交流,意味莫名。
李恪從陳平手中接過一個方盒,平靜的目光掃過交頭接耳的臣工,乾脆說道:“戰事已畢,虎符還君,煩請王上查驗。”
扶蘇臉上全無意外,揮揮手,讓守殿的蒙衝接下虎符,當着羣臣的面打開。
純黑的虎符似金似玉,靜靜躺在柔順的皁絨當中。
這是始皇帝賜予戎狄上將軍的虎符,象徵着西軍一十七部,共十七萬兵馬的合法領袖權。
自從旦領着雁門軍三部轉投陣營,這片符已經脫離了往日的意義,但它依舊顯得貴重,因爲它象徵着天授的正統。
天授以權柄,節制西北,統領雄軍,這是李恪賴以和扶蘇平起平坐的最大資本,而如今,李恪卻棄之如敝屣,沒有絲毫的留戀。
虎符在蒙衝手上轉過全殿,讓每一個臣工看在眼裡,唯扶蘇沒有看。
他冷笑一聲,起身合上木盒,又命侍者從偏殿取來兩個全新的木盒,一一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