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六,天陰,有風。
李恪出門時日出方纔過半,離食時尚有半個時辰。
天色纔有微明,到處灰濛濛的一片,就像是視線從天上厚重的雲層中沾了顏色下來,看什麼都是一個色調。
明日凍雨,今天則是搶收的最後一天,鄉里們起得都早,推着車,帶着烈山鐮自一家家院門中拖家帶口而出,擠進里巷的人流。
“恪,早啊!”
“大兄也早。”
“恪,食飧否?”
“阿母明知故問,明明裡典高義,爲我等備了粟米,我如何會先食?”
“恪,我有一孫女與你年歲相仿?”
“老丈,我才十三!”
一路上打招呼的人格外得多,李恪一路點頭哈腰,等到了閭門連脖子都酸了,深感疲憊。
小穗兒穿着皮裲襠,抱着他的鐮在遠處興高采烈地招手呼喚,李恪走過去問:“你媼可好?”
“還能如何好?長咳不止,又倔得不許我服侍,怎麼說都無用。”小穗兒神情低落了一會兒,轉眼便遮掩得密密實實,換上一副笑臉,“大兄,你可聽說了裡中傳聞?”
“這兩日人人腳不沾地,還有閒情傳聞?”李恪好奇道,“這次又是哪家的壞話?”
“可不是壞話,而是好話。”
“好話?”
“有傳裡中一位少年,聽聞裡典想要逆天而行,造福黔首,便面向東方跪拜祈福,三日夜水米不進,終以虔誠之心請來上古神農烈山氏襄助,教導百姓制鐮之法,這纔有了一日夜成鐮五百的故事。總之,此次搶收之功,裡典自然居首,那位少年卻是次席。”
李恪的嘴張得能塞進整個雞蛋,心裡暗道,怪不得今早那麼多人打招呼,一個個神情怪異,舉止鬼祟,好像受他一揖是多大福分似的,原來問題的癥結還是在嚼舌根上。
他哭笑不得道:“齋戒三日,鄉里們怎麼不說我齋戒三十日,也不想想三天前我在幹嘛,似乎……”
“那時大兄、我還有旦公子,正忙着幫裡吏破除流言。”小穗兒小聲補充道,“對了,這兩日爲何不見旦公子?”
“他出了趟遠門,估計還得幾日纔回。”
人羣的另一側,田典餘與襄翁並立,身後是鄭家幾個戶主,以及田典餘的屬吏田吏奉。
“奉君,我的陳情送去縣裡了嗎?”
“郵人午片刻不歇,雞鳴回裡,只是……”
“只是?”
“只是縣丞回話說,我等的陳情晚了半日,若是再遞上去,反倒有欺瞞上官之嫌,那陳情也當着午君的面,叫他親手給燒了。”田吏奉小心翼翼回話道。
“晚了半日?午君昨日食時不到便出了裡,如此也晚了半日?”田典餘難以置信道。
“我等此番步步落後,足可見敗得不冤。”襄翁苦笑一聲,“田典,關於我孫兒信之事……”
“身爲伍老,貪圖小利,還叫人人贓並獲,襄翁讓我如何救他!”田典餘煩躁低吼。
襄翁被衝撞得老臉羞紅,卻不得不強自忍耐:“信是鄭家唯一的少吏,便是不堪大用,鄭家也要保上一保……再不濟老夫還有幾個孫兒,總而言之,鄭家絕不能丟了伍老的吏位!”
“襄翁!”兩人劍拔弩張般對視許久,誰也不願退讓一步。
終於,田典餘深深吸氣,換上一副口吻說道:“此事我已經遣隸臣說予叔父,他身爲遊繳,經手此事,歷來又與鄉主交好,多少能幫上些忙。”
“爲何不直接請縣丞……”襄翁話沒說完,就被田典餘一道凌厲的目光止住。
只聽他一字一頓道:“我大父主管縣裡大小事務,何其勞苦!襄翁,你真想我將鄭家這些不成器之事,說與他知道嗎?”
襄翁的臉色青白交替,最終化作一道嘆息:“如此,謝過田典……”
……
田畝間飄蕩着某種異樣的躁動。
鄉里們作活的效率非常高,速度比昨日還快,區區半日已經從民田殺入官田。照此下去,或許過不了舂日,整次搶收便能夠圓滿收官。
李恪對這種氣氛很熟悉,後世每到週五,那些辦公室裡的氣氛都是這樣。
平日裡磨磨蹭蹭的人突然變得雷厲風行,恨不得把手上的工作一股腦全給料理乾淨,只求能過上一個沒有手機鈴聲的雙休日子。
鄉里們的狀況大致也差不多,從起風開始大家就沒有好好休息,如今眼見要完工,不免就變得亢奮起來。
可惜這種狀態只是針對鄉里們,監門厲那頭已經有十幾個官奴隸被掛上了樹,中間有男有女,一個個鞭痕滿身,讓李恪不忍去看。
爲了給自己找點活幹,他和小穗兒對視一眼,各自挑了畝無人勞作之處下地,擡手揮鐮,禾槁倒伏。
就這樣連收兩畝多地,李恪擡頭,意外在封埒處看到了一身戎裝,仗劍背弓的旦。
“恪!我在此處!”他在遠處高喊。
李恪趕緊收鐮,沿着陌小跑過去。不多時,小穗兒也從不遠跑了過來。
“小穗兒早上才提了你,不成想居然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旦一連茫然:“曹操是何人?小穗兒爲何說他?”
“呃……你聽岔了,我說的是陳旦,是陳旦不是曹操。”李恪尷尬地調過話頭,問,“此行如何?”
“此行……”旦笑得神神秘秘,還挎着劍側身擺了個POSS。
他的身上穿着簇新閃亮的牛皮戰甲,甲片四角嵌着鋥亮的銅釘,還在護肩和腹部綴滿了卵形的銅片,看上去神采奕奕,真如天兵下凡。
他得意洋洋道:“此行如何,你莫非看不出來?”
李恪這兩日累得要死,哪有心情去猜什麼謎,二話不說擡腳就踹,結果一踹,居然在小腿位置踹中了硬物。
“咦?你腿上也有鎧甲?”
旦哈哈大笑,一撩裙襬,露出對深褐色,格柵狀的牛皮綁腿:“由上至下,皮冠、皮甲、銅勾的皮帶,還有綁腿和皮靴,如何?”
李恪一臉狐疑問道:“你翁倒是和我說過此行給你穿了皮甲的事,可這甲也未免太新了吧?”
“翁那件綴了銅片的皮裲襠也能稱爲甲?”旦不屑一顧道,“我身上的纔是甲,還是咸陽將作,與老秦鐵騎同款的騎兵甲!而且是新的!”
“旦,與我說實話,你不會是在道上迷了路,一路跑進咸陽將作……偷盜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