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淨念禪院
“那蘇遊便去叫開山門,討杯茶喝,若有幸得大師慧眼,坐而論道,再賞卻幾支梅花,其不更雅?”胖子雖然覺得荒唐,卻也只能硬着頭皮去拍門啦。
“這提議也是極好的,還不快去?”楊二兄妹異口同聲的催道。
“門外誰人?”迴應的卻是個女聲,俏麗而調皮,胖子心中一緊,卻絞盡心機也想不起來師妃暄的貼身丫鬟到底何名了。哎,這也難怪胖子,王大師筆下的師仙子向來就是仗劍天涯,獨來獨往的,但這並不符合胖子的歷史觀。
“雪天過客,想討杯茶喝。”胖子也儘量放低了聲音,低沉地回着,彷彿大灰狼哄騙小紅帽似的。
“那,憑什麼呢?”
“是啊,憑什麼呢?”胖子一時倒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了,難道憑自己的王子參贊身份?誰知道啊……難道憑着齊王與月容公主兩位殿下?這似乎有狗仗人勢之嫌疑。呸,怎麼把自己說成狗了呢?有生以來,胖子竟沒碰到這樣咄咄逼人的刁難。
中國人向來是含蓄的,就像之前的許多次面試,即便胖子有過一見面已經知道了雙方不合拍的感覺,但無論是面試官還是面試者,都會假裝對對方很感興趣的樣子,虛與委蛇地努力完成每一個程序,然後微笑着握手告別。事實卻很可能是,他才一轉身,自己那份簡歷已經進入了垃圾桶。——之所以還浪費那麼多時間,卻是因爲大家都知道這個世界實在是太小,保不齊山不轉水轉之後就低頭不見擡頭見了,而爲了避免再見時的尷尬,不如這一次把戲演好。
“人呢?走了?”裡面的人再問一句,並沒聽着回答,便把門開了一道小縫。卻見門外的胖子仍站在當地,彷彿是個呆子。“騙子,哼!”開門的人說完這一句,竟又把門關上了。
“喂,等等。”胖子剛纔還在思考用什麼打動裡邊應門的女子,此時卻見那女子並不着僧衣,也並不剃光了頭髮的,一下竟想到了《紅樓夢》的妙玉來。
“酒未開樽句未裁,尋春問臘到蓬萊。不求大士瓶中露,爲乞嫦娥檻外梅。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雲來。槎椏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一首《訪妙玉乞紅梅》,竟猶如阿里巴巴的芝麻,瞬間敲開了佛院的大門,但門內的女子只是開了門再次遞了句話出來。
“原來竟是來討梅花的,倒像個雅人。可惜這裡卻沒有酒,請稍等罷。”女子說完話,竟又關上了門。
“喂。”胖子欲言又止,看來曹老先生也失敗了,那麼,接下來似乎應該留下諸如“尋隱者不遇,悵然而返”的感嘆了。鬱悶的是,剛纔的女子畢竟不是童子,而所訪之人又並沒採藥去,所以胖子也就無法吟出“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的妙句了。
胖子正進退不得,不知如何向楊二兄妹交代之際,山門復又開了,仍是剛纔那女子,但後面還有一人,比之似高挑了些,身形卻更顯清麗脫俗,亭亭於雪地,竟如雪蓮花一般;素白的紗冪,看不清真容,卻見長眉入鬢,恬靜的雙眼,因長髮上落了幾瓣纔下來的雪,更添冷豔之色。
“在下原想討杯茶喝,不過一時興起,以爲此是君子之交,並沒想到什麼憑藉。門既然開了,只是我無以爲憑,知趣了,告辭。”這是胖子的以退爲進,主人都已來了,自己進去大約是沒有問題了,只是遠處那兄妹呢?
“且慢,這無以爲憑正是一憑。還不快請?且有‘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雲來’之佳句,換杯茶並不過分。”聲音清越悠遠,在門內朝胖子點了點頭,便算是相邀了。
“我還有兩位朋友,亦是雅人。”胖子自然不能忘記遠遠站着的兄妹,得到了對方的點頭後,才朝楊二兄妹打了個OK的手勢,招呼道,“外面那兩位想喝茶的朋友,是否還渴着?”
兩人微笑而來,進門時都向那女子點頭,而楊素顏則輕喚了聲:“姑姑。”頓時讓胖子大跌眼鏡,忙拉住楊二低聲詢問:“這位道姑是?”
“什麼道姑啊,既是禪院,怎麼住的是道姑?這是楊公家的小娘子般若,前兩年開始在此帶髮修行的。”楊二低聲解釋,讓胖子一陣無語。
般若?如果她人真如名字,她該是一個智慧的化身。而且,在胖子的印象中,般若還是一種花。只是這如花美眷,卻在這禪院裡度過那似水流年了,真是可惜了的。
楊般若招呼着三人進了茶室,茶室裡並沒像胖子所想那樣簡樸,屋子一側有個如同西方上流社會家中的壁爐,壁爐裡炭火正旺。幾張茶几一列擺着,幾人脫了鞋子進來,猶如從冬天走向了春天,在主人的示意下,一一選了几案坐下,卻讓楊二兄妹坐了下首,看來楊般若的心倒真有方外之意啊。
幾人坐下來,自然也還是寒暄,便由天氣說起,再談風景及詩詞歌賦;楊般若一邊聽着三人說話,一邊卻用紅泥小火爐燒着茶湯,火爐裡無煙的竹炭飄出幽幽的清香。一時侍女又拿來了茶葉及一套四個小白瓷碗,真是精細異常。
胖子疑惑於她的茶藝,不是說好了鬥茶是宋朝文人墨客的事嗎?但碗裡那淺黃淡雅的菊花茶還是讓胖子欣喜異常,——想不到原來這個時代也有了花茶,以後再也不用喝那些加蔥薑蒜沫的東西了。便以自認爲最優雅的方式,先聞後品,不能讓人看到一個猴急的蘇橫波……
“還沒請教檀越高姓大名呢?”顯然,胖子的表演贏得了楊般若的另眼相看。胖子沒能給人傢什麼,反倒是來討水喝的,所以不是施主。
“在下……南海蘇遊,表字橫波,姑娘是方外之人,還在意這名姓的嗎?”胖子聽得人家問名,心裡驚喜,又怕在上司面前報名不合禮節,轉眼看了看正點頭鼓勵自己楊二,膽子便也大了起來,竟取笑起楊般若來了。
“我觀橫波也是個雅人,且頗懂茶道,不知何以教我。”楊般若開始泡第二道茶,下首兩人似笑非笑地聽着,也不插口。胖子一時竟不知從那來了顯擺之心,之前是寫過關於茶論的文字的,組織了一下語言後,便道,“遊雖也好茶好吃,常近庖廚,卻只知索茶。飲茶雖不過三年五載,終於是每日無茶不歡了。近年雲遊四處,也飲過些好茶,在此便試做一論,獻醜了。”
“茶由何而來?自然該有茶葉,茶水,茶壺,還得有火。《魏王花木志》:‘茶,葉似梔子,可煮爲飲,其老葉謂之蘚,嫩葉謂之茗。’品茶,又曰品茗,茶葉自該以嫩芽爲上品;再說茶水,剛纔所飲,兼有梅香,怕是梅花上收的雪吧?這是極佳的,次者,山泉也,井水則爲最低一等,其餘的,則不能稱之爲茶了。”胖子說着,楊般若連連點頭,楊二兄妹也是對他刮目相看,想不到他能品出梅花上的雪,想不到這區區一碗茶,竟能說出這一番大道來。
“所謂‘生香燕袖,活火分茶’,火候是極爲講究的,水滾了後,得換幾次茶壺再衝再泡,以免燙傷了茶葉。至於茶器,自然是以紫砂爲上品,現在所用白瓷,可謂差強人意;並不是說白瓷不好,俗話說‘葡萄美酒夜光杯’,花茶果酒,最宜用透明的容器……”
三人一臉不可思議地看着胖子,如同看到的像是怪物,胖子擺擺手,示意已經說完了,楊素顏卻追問道,“你的最後那句俗話,卻是佳句,聽來有未盡之意,何不一併補完?”
“這……這算是邊塞官兵所唱的祝酒歌,後面的倒有些悲涼了,‘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一字字吟出來,大家一下便都像是去到了戰後的荒原上,秋風肅殺之後,是一片荒涼。
“哦,對了,遊還讀過蜀人陸羽寫的三卷,裡面開頭一句就極有意思‘獨啜曰幽,二客曰勝,三四曰趣,五六曰泛,七八曰施’。”胖子本來是爲調節氣氛才拋出的陸羽,可惜的是張冠李戴了,把明人張伯淵在《茶錄》上的話過繼給了茶聖,好在,他們兩都不幸生活在了胖子之後,倒也不能把胖子怎麼樣。
“七八曰施,可不是嗎?人一多久像極了街頭巷尾的舍粥舍米,哪裡有半分品的心境?這個陸羽倒是一語中的。”楊般若細細品味胖子的張冠李戴,楊二則吵着讓主人再來一道,胖子爲了做個好下屬,也不敢再出風頭,哪敢去說什麼“妙玉論茶”的典故。
此時的胖子,早喝過了三五小碗,按妙玉之論,也是飲騾飲馬的蠢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