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江湖最風風火火的大事?”汪谷昌長老眉頭一皺,朗聲道,“慕容長老指的是洛家血案嗎?”
“嘿嘿,正是這場荒唐之極的血案。”慕容妍冷然道。
“慕容長老何出此言?”連青顏語氣清冷地問道,目光卻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慕容妍身邊的少年。
“我入關中劍派徐州分舵的時候,聽人說你們已經將鄭祖二人從殺威堂放走,也就是說,你們認爲他們並不是殺死洛家滿門的兇手?”慕容妍冷然問道。
“正是。”汪谷昌長老連忙說道,“連公子後來在仁義莊廢址發現一個鐵盒,盒中有洛莊主臨死前寫下的血書……”
“嗯,讓我猜猜!”慕容妍一擡手阻住了汪谷昌的話頭,“犯下血案的兇手乃是太行南北山寨的高手。”
“正……正是!”汪谷昌猛然一驚,“這個消息剛到這裡不到一天,便是關中子弟也不盡知,慕容長老是何時知道的?”
聽到這個消息,鄭東霆和祖悲秋同時一愣,紛紛把目光投向臉沉似水的連青顏。
“哼。”慕容長老淡淡一笑,朝着身邊的少年望了一眼。
“連師弟,事到如今,你也不用再隱瞞了。”弓天影忽地悠悠然嘆了口氣,一半感慨,一半得意地說道。
“弓天影,你本爲天山弟子,如今破出門牆,拜入越女宮外閣,你我之間再非師兄弟,不用再稱我師弟。”連青顏似乎對他的這種語氣極爲厭惡,忍不住厲聲道。
“唉,既然連兄執意和我恩斷義絕,我又有何話說。這件事我從一開始就非常懷疑,洛家財雄勢大,一夜將其滅門需要多少人力物力,這本非一幫一派之力可爲,如何可能是祖鄭二人所做。但是他們偏偏就在祖悲秋上門之時死了個一乾二淨。這也太過湊巧。”弓天影冷笑着說,“後來我遇到昔日的同門,知道了你曾經在洛家滅門之日的上午拜訪過洛家,這就更增加了我的疑慮。”
“弓天影你本爲天山望雲軒弟子,一直以來因爲在劍道領悟上差我半籌,總也輪不到首席弟子的名號,三年前你一怒而破出師門,拜入黟山越女宮,誓要和我一較高下。你恨我入骨,自然要將污水潑在我身上。天下之士目光如電,須容不得你放肆!”連青顏激聲道。
“劍道一途虛無縹緲,我弓天影就算比你稍遜半籌也非天大的事,何須費盡心機誣衊於你?只不過若是有人作奸犯科,有違江湖道義,就算他名聲再大,背景再雄,我弓某人也絕不願意姑息。”弓天影神色一肅,雙手抱拳,向廳中的一衆緝兇盟高手團團一禮,一派慷慨激昂的模樣。廳中諸人被他的話語一激,紛紛點頭。就連一直愛戴連青顏的汪長老都忍不住道:“願聞弓少俠高見!”
弓天影向他禮貌地一點頭,朗聲道:“爲什麼洛家會在連兄拜莊之時突然滅門,這和鄭祖二人上門拜訪又有什麼關係?這中間的微妙細節確實讓人煞費思量。”
“弓天影,你到底想說什麼?”連青顏強自鎮定地問道。
“我想說什麼?”弓天影慨然朝聚義廳上滿臉疑惑的白道豪傑們環視了一眼,“我想說的事太過離奇,太過詭異,太過令人難以置信。但是這卻是洛家慘案最合乎邏輯的解釋。在這之前,我們能否請素有江湖捕頭之稱的鄭東霆驗一驗洛家家主洛南山洛大莊主的血書。”
這句話一出口,連青顏臉上神色一陣變幻,隨即緊緊閉上口,將身子一側,淡然道:“如果看一眼洛先生的遺書可以讓你滿意,連某怎敢不從。”
弓天影微微一笑,朝呆立在連青顏身邊的汪谷昌長老道:“有勞汪長老。”
汪谷昌微微一點頭,一甩衣袖,從懷中掏出用白帕蒙好的洛家血書,緊走三步來到鄭東霆面前,將血書塞到他的手裡,接着雙臂抱胸,昂然瞪視着連青顏,卻是已對弓天影的話有三分相信。
鄭東霆在滿場白道英豪衆目睽睽之下,顫顫巍巍地打開了洛家血書。祖悲秋此刻已經湊到他的身邊,低聲說道:“師兄,這件事很怪,太行山寨如果真的屠滅了洛家,爲何還會在那天逼咱們承認是兇手,強迫我們入山寨。”
“我現在心裡很亂,你不要在一旁咋呼。”鄭東霆一抖手攤開了洛家血書,仔細看了看,沉思了良久,開口道,“這血書上的字體的確和我在洛家見過的洛大先生墨寶如出一轍,並無虛假。”
“但是……”祖悲秋湊到跟前,仔細看了看洛家血書,忍不住開口道。
“什麼但是?”鄭東霆轉頭問道。
“但是,這血書上的字體劍拔弩張,氣勢如虹,全無悲慼憤懣之態,而是壯志雄心,躊躇滿志之姿。洛大先生寫這張血書之時,顯然正處於人生意得志滿的巔峰心境。”祖悲秋老老實實地說。
“這也太古怪了!”鄭東霆失笑道,“難道洛家人在滿門滅族的時候,反而覺得這是人生的巔峰?難怪他們被滅門數十次仍然無怨無悔。”
“祖先生,這麼說你認爲洛大先生寫這封血書之時,並沒有任何被人滅門的緊迫感?”弓天影朗聲道。
“是的。”祖悲秋點點頭。
“換句話說,寫這封血書的洛大先生很可能在撒謊?”弓天影步步緊逼地問道。
“他或者是一個怪人,或者是在撒謊。”祖悲秋小心地斟酌着詞句。
“我賭洛先生在撒謊。”鄭東霆立刻自作聰明地說,“但是這和連大俠又有什麼關係?”
“哈哈,虧你素有江湖捕頭的美譽,竟然連這麼明顯的關聯都無法看出來嗎?”弓天影仰天大笑,“讓我來一點點給講述清楚。”
他猛然緊走幾步,來到連青顏面前,剎然止步,一雙細眼狠狠瞪住連青顏的雙眸:“洛南山在撒謊,他在撒什麼謊?”
“洛前輩和貴宮宮主同輩相稱,憑你也配直呼其名?”連青顏分毫不讓地厲聲道。
弓天影只做不聞:“洛家到底是否真的被滅門?”
“當日慘景人所共睹!”連青顏抗聲道。
“但是死屍在哪裡?案發現場只有死者的骨灰,卻沒有一具粘有皮肉的屍體。”弓天影問道。
“仇家燒莊,烈焰洶涌,血肉成灰,有何希奇?”連青顏泰然自若地沉聲回答。
“這是真的,當日我們從莊中破門而出,聞到很濃重的人肉燒焦味道,應該是不會錯的。”鄭東霆忙替連青顏辯解道。他的話引起在場的越女宮弟子一陣輕微的驚呼。
“鄭先生吃過人肉嗎?”弓天影微笑着問道。
“嘿,你這人怎麼說話呢?我當然沒有吃過!”鄭東霆怒道。
“沒吃過人肉,怎知道烤人肉是何味道?只要隨便燒些豬牛羊肉,聞起來的味道都是一樣。”弓天影道。
“等等!”一直在聽他們爭論的汪谷昌長老突然醒悟,震驚地問道,“弓少俠是說,當日洛家滅門是洛莊主自己放出來的煙霧?其實洛家根本沒有滅門?”
“總算出來一個有點見識的江湖人物。”慕容妍冷冷一笑,淡然說道。
汪谷昌的話一出,在場的所有人都大吃了一驚,紛紛將目光集中在場中對峙的弓天影和連青顏身上,迫切地等待着他們中的一個講出當日事件的真相。
“這太荒唐,太不可思議,我實在難以置信。”汪谷昌長老用力地搖着頭,“洛先生怎會做出這樣瘋狂的事情。”
“不錯,弓天影,你語出無稽,聳人聽聞,想要讓天下人相信你的荒唐夢談簡直癡心妄想。”連青顏毫不客氣地說道。
“洛先生爲什麼會這麼做……”弓天影冷冷地看了連青顏一眼,猛然轉頭望向祖悲秋,“這就要問問身爲洛家東牀快婿的祖悲秋先生當日到洛家是要去做什麼了。”
在場衆人的目光此刻同時聚集到祖悲秋的身上。
“我……我去遞休書……”祖悲秋愣了愣,不知所措地老實說道。
直到此刻,衆人才終於恍然大悟地一片大譁。
“身爲武林精神聖地的洛家莊居然有女要被夫家休回家,這份恥辱戴在身上,又讓洛家如何有面目在武林中立足。更何況,洛家這些年來一直在聯絡七大劍派不甘寂寞之輩策劃揮師北上,討伐橫行北方的太行山寨,爲他們洛家的二公子復仇。如果失去了這武林無冕之王的地位,他們多年苦心策劃的北伐計劃就要徹底落空。在走投無路之下,洛家突然想到了這一條好計。”弓天影說到這裡,漸漸抑制不住自己的得意之情,聲音越來越嘹亮,語氣也興奮了起來,“聽風媒張遊說,兩位當日剛一進莊就被一碗毒酒迷昏。”
“不是!”憑着對弓天影出乎自然的憎惡,鄭東霆不由自主地抗聲道。隨即他看到身邊的師弟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知道無法不說真話,只得嘆了口氣,“是整整一罈毒酒。”
“你們昏睡了大半天,正好給了洛家人做好假裝滅門的門面功夫。等到你們醒來,只聽到乒乒乓乓的打鬥聲和燒莊柴火之音。當時你們只顧着逃亡,具體情況也沒看清,正好給洛家滅門作了最好的人證。”弓天影炯炯有神地看着面前宛若木雕泥塑的連青顏。
“先不管洛家人是否真的作了這件混賬事,這些和連大俠又有何關係?”看着弓天影對連青顏步步緊逼,鄭東霆感到渾身不爽,一時之間也顧不上生洛家人的氣,大聲問道。
“到現在你還不明白?”弓天影一半憐憫,一半嘲諷地望着滿眼茫然的祖悲秋和鄭東霆,“祖先生和你拜莊之日,也正是我們仁義無雙,智計絕倫的連大俠投莊之時。如果洛家瞞天過海,做出這麼大一件陰謀,又怎會瞞得過目光如電的天山月俠。除非……嘿嘿。”他冷笑着望向連青顏此刻已經變得鐵青的臉頰,輕輕抿上了嘴脣。
鄭東霆和祖悲秋就算再笨也已經聽出弓天影的弦外之音,一起將頭轉向默然不語的連青顏。鄭東霆忍不住開口問道:“連大俠,莫非這整件事,你也有份?”
“有份?嘿,這麼膽大包天的計謀,除了天山月俠,當今之世還有誰想得出?”弓天影正色道。
連青顏此刻望也不望鄭東霆一眼,只是擡眼直視着弓天影:“這些都是生安白造的猜想,說我陰謀策劃此事,除非你拿出真憑實據。”
“連青顏,事到如今,你莫非真的天真到以爲我沒有一點真憑實據,就來你們緝兇盟的地盤興師問罪吧?”弓天影似乎對於連青顏的執著感到可笑。
“來啊,帶洛秋年上來。”慕容妍冷冷地說。
慕容妍的話,彷彿是在連青顏死穴上插下了致命的一刀,令他面如死灰,全身失去了最後一絲生氣。
洛秋年在兩名橫眉冷目的越女宮劍客的押解下踉踉蹌蹌地來到聚義廳。這兩名女劍客一人伸右腳,一人伸左腳,在他膝彎處狠狠一踢,可憐這位養尊處優的洛家小少爺就這樣一個狗吃屎爬伏到連青顏和弓天影的身邊。
洛秋年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焦急地在聚義廳中看了一圈,一眼看見剛剛從鮑夜行魔爪中脫身而出的舒秀英,立刻驚喜地叫道:“秀英姑娘,你完好無恙我就放心了,這些日子聽說你落入鮑夜行的魔掌,我寢食不安,坐臥不寧,一心想要救你出來,如今見到你好端端的樣子,我就算是死也安心了。”
被他叫到名字的舒秀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半晌說不出話來,似乎沒想到洛秋年對她竟有這一番心意。
“好一個癡情公子。”弓天影微笑着望了洛秋年一眼,神色間自有一種萬事盡在掌握的揮灑自如,“連青顏,你的計劃百密一疏,沒想到洛家的小公子在我越女宮還有一個青梅竹馬的相好。”
“天影!”在他身後的慕容妍冷哼一聲。
“抱歉,天影失言了!”弓天影微微一驚,似乎發現自己適才有些忘形,連忙轉過身朝慕容妍和舒秀英分別鞠了個躬,“請長老和舒師姐恕罪。”
舒秀英膽怯地擺了擺手,表示自己不在意,隨即怯生生地望向正在癡癡看着自己的洛秋年。
洛秋年轉回頭,狠狠地瞪了弓天影一眼,擡頭朝連青顏道:“連大俠,我什麼都沒有……”
“連青顏,你還有什麼話好說?”不待他說完,弓天影已經一腳踢在洛秋年的腰眼上,令他痛呼着打橫飛出三尺,宛若一攤爛泥一般落到地上,“莫非你忍心洛公子被越女宮移魂大法掏出腦子給大家看看嗎?”
“哼,事已至此,我亦無話可說,不錯,整件事,是我一手策劃而成,和洛家人無關。”連青顏昂然道。
“什麼?!”鄭東霆和祖悲秋同時大驚失色。在場的其他人也震驚得失聲驚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連大俠這是真的?!”
“這怎麼可能?”
“我們從始至終,都被你耍得團團轉?!”
“你怎可這麼做?”
“連青顏!”汪谷昌長老勃然大怒地來到連青顏面前,伸手戟指他的面頰:“你好生狠毒!竟然讓洛大先生僞造太行山寨屠滅洛門的僞書,誘騙我七大劍派和太行山寨火併,你和洛家好坐收漁翁之利,而你就可好生生享用你風光無限的月俠名號。嘿嘿,好威風,好煞氣,率領七大劍派健兒平滅太行山的英雄,這可比一戰而平天山西路的功績更加輝煌!”
“不知道這一回,大唐詩人會用什麼樣的詩句來形容你月俠連青顏的功績?說不定,後人會將你和劍神顧天涯相提並論,前後輝映。可憐七大劍派的癡兒就成了你建功立業的墊腳石。”慕容妍冷笑着說道。
屋內無論是緝兇盟的盟衆,還是越女宮的女劍客紛紛用憤恨譴責的目光望向此刻孤零零站在大廳中央的連青顏,彷彿這一瞬間,他已經不再是天山月俠,而是惡貫滿盈的江湖巨惡。
弓天影冷笑着走到連青顏身邊,將頭湊到他的耳邊,輕聲道:“聽到噼裡啪啦的聲音了嗎?那是你的大俠形象在人們心中碎裂的聲音。我跟你說過,遲早有一天,我會踩着你的頭頂出人頭地。”
“哼,平滅太行山的英雄,大唐詩人歌頌的劍神,這就是你們這些所謂的名門正道中人整日裡念念不忘的事?”連青顏拋開一切,仰天悲笑,“好一羣義正言辭的江湖俠客。不錯,我是要逼迫七大劍派北伐太行。那又怎樣?如果我有昔年顧大俠的本事,此刻我已經站在了太行山上,和太行三十六刀決一死戰。我們天山弟子往返於中原和西域之間,每日看到的是胡煙四起,響馬作亂,北方黎民百姓日日遭受太行山寨的洗劫屠戮。突厥復國,朝廷內亂,邊疆將士閉關固守,關外百姓日日生活於水深火熱之中。你們空有一身本領,卻躲在長安洛陽之南,日日聚飲歡歌,醉生夢死,追名逐利,你們這些性命,留在世間又有何用處。我這一計,能夠讓你們北伐太行,血戰山賊,如果成功,救得那一方百姓,就算身經百死又有何懼。什麼英雄豪傑,名頭稱號,又豈是我連青顏所稀罕的。”
“連青顏,任你舌綻蓮花,也無法掩飾你計騙七大劍派的滔天大罪!”汪谷昌長老勃然大怒,“來人,將他給我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