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只剩下了鄭東霆,祖悲秋和師父牧天侯的遺體。周圍的人聲漸漸沉寂下來,窗外乳燕的啼鳴一浪高過一浪,愈發顯得此刻房間內的安靜。鄭東霆目光炯炯地望着師父雙眼圓睜,死不瞑目的面孔。
“嘿嘿。”他悲憤地冷笑了兩聲,“名動江湖的聖手牧天侯,居然隱姓埋名躲在江湖人罕至的益州,一躲就是十年。現在的江湖,誰還記得你名冠天下的稱號,誰還記得你絕世無雙的神功,誰還在乎你執著一生的武學流派。”
“聖手牧天侯?這是我們師父的真正名號?他在江湖上很有名嗎?”祖悲秋木訥地問道。
“有名?嘿,試試開宗立派,名動江湖,這樣說順嘴些。聖手牧天侯,提倡沒有規矩不成方圓的完美派武學宗師。重視招式的起承轉合,強調精確到毫釐的出招部位,在他完美的武學世界中,真正無敵的武功只有一種,就是唯一的那一種。”鄭東霆喃喃地說。
“噢。”祖悲秋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似乎對於這種論調已經有所耳聞,“這麼說你的確是我的師兄。他經常和我說類似的話。”
“你是指名動江湖那部分還是精確出招那部分?”鄭東霆問道。
“兩部分都有,不過名動江湖那部分說得比較多。”祖悲秋聳了聳肩膀。
“嘿嘿,受不住寂寞嗎?師父。江湖無冕之王牧天侯,退隱在風水都靜止不動的益州,苟延殘喘,躲避仇家的追殺。”鄭東霆搖了搖頭,似乎感慨萬千。
“既然師父是武學宗師,他還用躲避誰的追殺?”祖悲秋呆滯地問道。
“當然是比他還厲害的武學宗師。這件事說起來要追溯到十幾年前江湖上兩種流派分庭抗禮的時代。以師父爲代表的完美武學流派,還有江湖上甚囂塵上的自由武學流派。這派人主張行雲流水,任意所之的無窮變化,他們強調招式必須活學活用,兵無常勢,水無常形,人們必須脫出一招一式的死變化,而追求克敵制勝的新法門。他們最著名的論調就是:一套少林拳法,一萬人使可以有一萬種使法。兩派人一見面就吵得面紅耳赤,三天三夜還不甘休。當然,之所以到最後大打出手,還是有背後深遠的原因。”鄭東霆嘆息了一聲。
“什麼原因?”
“其他次要原因就別提了。最主要的原因是師父成了完美武學流派的代表人物。這讓完美武學流派成了衆矢之的。”
“爲什麼?”
“爲什麼?!因爲師父,在江湖上……是一個……”鄭東霆說到這裡,忽然停頓了一下,似乎有什麼哽住了他的喉嚨,他劇烈地喘了口氣,輕聲道,“這樣來說吧,他是一個並不討人喜歡的傢伙。”
“噢?”
“無論如何,後來有一場決鬥。自由流派的一位神秘蒙面人對戰我們……名動江湖……的師父。具體細節不提了,反正七天之後,師父吐血大敗,落荒而逃,從此不知所終。當然,現在我們知道了,他在益州。”鄭東霆手掌一攤,指了指端端正正躺在牀上的牧天侯屍體。
“噢,這個蒙面人實在讓人痛恨!”祖悲秋狠狠攥緊拳頭,輕輕揮了揮,“就是因爲他師父纔來到益州……”
“嘿嘿,你這麼想?”鄭東霆一個人來到牧天侯的屍身前來回踱了幾步,終於將自己炙烈如火的目光重新停在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上。
“怎麼?死不瞑目?”鄭東霆用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低沉語氣小聲道。他圍着牧天候的遺體緩緩走了半圈:“覺得自己挺冤?知道誰比你更冤嗎?”他說到這裡,輕輕閉上眼睛,將拳頭狠狠頂在自己的牙齒上,似乎想竭力壓制自己的情緒。
“我!我——!”終於他彷彿崩潰了一般爆發了出來,語聲淒厲如鬼。
他用力一巴掌狠狠扇在牧天候的臉上:“天山夜落星河劍,真他奶奶的是好劍法,多謝師父!”
接着他用力一腳蹬在牧天候的肚子上:“少林羅漢伏虎拳,好拳法,多謝師父!”
“青州五虎斷門刀!”“蕭門天轉七煞槍!”鄭東霆的拳頭宛如雨點一般砸在牧天候的身上,“全是你這個無恥之徒偷學來,你卻告訴我這些都是你自創的武功。我花了十年去學啊,整整十年!十年沒日沒夜的苦練換來了什麼,我得到了什麼!天山,少林,彭門,蕭氏全都要來廢我的武功。我不得不指天發誓終身不使這些功夫。十年來我在江湖上活得就像喪家之犬,只能憑輕功和家傳的弓箭追捕不入流的江湖流匪,靠領花紅苟活。想當年我也曾經有神童之名,我本該有更遠大的前程,全都被你毀了,都被你毀了!你爲什麼現在才死?爲什麼不死在二十年前。你現在死不瞑目是嗎?我呢?你有沒有想過我?你有沒有想過我和你一樣也會死不瞑目?”
這一頓拳腳打得鄭東霆頭上虛汗直冒,他不得不扶住牆壁才勉強站住身形。他瞥了瞥一旁的祖悲秋,只見他木立在地,似乎被他突如其來的瘋狂嚇住了。
“有什麼奇怪嗎?他既然和你提到我,你就該知道我有多恨他!”鄭東霆理直氣壯地說。
誰知道祖悲秋連看都沒有看他,只是突如其來地尖吼了一聲,整個人笨拙地爬到牧天侯的身上,一屁股狠狠坐下來,接着伸出自己肥胖的手指狠狠地插向牧天侯。
“我點死你個老不修的王八蛋,我點死你個自命不凡的老畜生,我點死你個害人精,我點死你個老滑頭,我點死你個……你個……我就是要點死你!”祖悲秋發了瘋一般將雙手食指在牧天侯身上走了一圈。
“行了行了,師弟,你把他身上死穴已經點了七八輪了,勻一勻氣,不要走火入魔。”看着祖悲秋狀如瘋狂的模樣,感到自己有點被他嚇住了,連忙過去扶住祖悲秋的胳膊。
祖悲秋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彷彿比鄭東霆還要氣憤難平,這讓鄭東霆不由得感到一陣好奇。
“師弟,莫非師父也對你做過什麼壞事?”鄭東霆親密地攬住祖悲秋的肩膀,輕聲地問道。
“這個老畜生,他拐跑了我的結髮妻子!”祖悲秋扭捏了一下,終於忍不可忍地恨聲道。
“啊?!這還了得!”鄭東霆聽到這裡已經義憤填膺,抖手從懷中掏出一把牛耳尖刀,“讓我將這個淫人妻女的老賊給分屍了。”
“哎,別!”祖悲秋連忙一把抓住鄭東霆握刀的手,“他並沒有淫人妻女,只是把我的妻子給騙走了!”
“嗯?此話怎講?”鄭東霆聽到這裡,感到有些摸不清頭腦,連忙問道。
“這件事要從十年前說起……”祖悲秋從懷中掏出一角白巾,在牧天侯屋中的太師椅上擦了擦,然後彆彆扭扭地坐了上去。
十年前正是祖家剛剛在益州強勢崛起的時刻,大唐十道六百多個州府都有着祖家的生意脈絡。其年祖悲秋正值二十歲,風華正茂,在益州擁有天算子的稱號。他天賦異稟,有着過目不忘的記憶力,驚人的心算能力和對周圍事物天生的敏銳觸覺。人們都說他繼承了祖上祖公衝之的算學天賦,將來一定能夠出人頭地。江南巨賈洛家看上了祖悲秋的獨特天賦,決意將洛家最漂亮的女兒洛秋彤嫁給他爲妻,從此祖洛聯姻,稱霸整個大唐的生意場。
洛秋彤雖然出身於江湖上出名的江南仁義堂洛家,但是因爲父母對她過於疼愛,爲了讓她免於江湖風險,竟然一分武功都沒有傳授予她。
祖悲秋和洛秋彤成婚之後,祖悲秋對這個新婚妻子百般疼愛。洛秋彤酷愛清潔,祖悲秋也變本加厲,嚴令家人要將一切都弄得一塵不染,哪怕飲食都要保證新鮮乾淨,並且親自到廚房監督打掃。洛秋彤喜愛繪畫,祖悲秋立刻遍訪名家,苦練畫藝。因爲他天資聰慧,觀察敏銳,師從益州龜鶴延年畫師李友道之後,不出一年便青出於藍,成爲了名動書畫界的著名畫師。他的龜鶴延年圖曾經與畫壇名宿曹霸,韓幹的駿馬圖齊名。世人稱南龜北馬。
但是自從牧天侯來到祖府以來,他一眼就看中了祖悲秋的天賦,執意要收他爲徒,傳授他自己新創的一種奇特武功。祖悲秋心算了得,一眼就看出這種武功即使以他的天分也要十年八載才能練成。他新婚燕爾,正和妻子如膠似漆,哪裡有閒心去學這些江湖上的把戲,於是當面回絕了牧天侯的懇求。牧天侯見此路不通,知道阻止祖悲秋學習武功的最大障礙,就是祖悲秋的妻子洛秋彤。他明察暗訪,終於發現洛秋彤本出身於武林世家,對於光怪陸離的江湖事物本來就充滿了幻想,一直夢想着過江湖漂泊的生活。但是卻因爲不是家中長男,因而不得傳授家傳武功。
明白了其中關鍵,牧天侯便主動接觸洛秋彤,在不經意間將自己最得意的輕身功夫——燕子飛雲縱教給了洛秋彤。學會了輕功的洛秋彤在第二天就失去了蹤影,只給祖悲秋留下一張紙條,說是心繫江湖,非凡塵俗子可以勒絆,希望祖悲秋將其忘卻,另娶他人,十年後有緣再見。
祖悲秋知道一切都是牧天侯作祟,於是找他理論。牧天侯以學武功爲條件,保證在他學會這門奇特武功之後,他立刻傳授給他燕子飛雲縱,讓他可以到江湖中找到自己不知所蹤的妻子。
“還有幾個月我就學成了,但是他就在這個時候被人刺殺了,你叫我如何能夠不恨?”祖悲秋說到這裡,再也忍不住,重新衝到牧天侯的遺體前,狠狠在他的檀中穴,周天穴,百匯穴戳了幾下。
“確實可恨,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段婚。這種事情都做得出來,還算是人嗎?”鄭東霆以拳擊掌,忿忿然道。說到這裡,他不由得搓了搓手,湊到祖悲秋的身邊:“師父教給你的武功有什麼特別?”
“他說學會了這種功夫只要點中方位,可以將人體的血脈凍結,讓人身化木石,雖雷打電擊,皆屹然不動。”祖悲秋從懷中掏出一本點穴定身術秘籍,遞到鄭東霆手中,“就是這本書。”
“點穴定身術!?”鄭東霆瞪大眼睛驚歎一聲,“好古怪的名字。”他迫不及待地翻着秘籍的書頁,如飢似渴地閱讀着。
“在這裡寫道,只要依照人體血脈運行的路線,憑藉精準無差的穴位擊打,可以將人體全身經絡阻斷,令人體血肉化爲土石,雖雷打電擊,均屹然不動。這裡列出的人體奇經八脈,七十二大穴,一百八十小穴江湖中人盡皆知,難道靠擊打這些衆人皆知的穴位就可以造成以上所說的效果嗎?”鄭東霆看了幾頁不由得問道。
“當然不行,人體血脈無時不在變化,一天中有十二個時辰,每個時辰的血脈都有自己的特定行進路線。在人們行走,搏擊,跳躍,奔跑,躲閃的時候,血脈的動向又各自不同,那麼想要點穴,就需要精確尋找出人體穴位在這些特殊時刻的移動軌跡,將其擊中,以癱瘓人身血脈的運行,實現定身的效果。”祖悲秋說到這裡臉上露出筋疲力盡的表情。
“喔,人體大小穴位兩百五十二,一天十二個時辰的變化是……”
“三千零二十四。”
“對,對,我剛要說出口,加上行走,搏擊,跳躍,奔跑,躲閃的各自不同,其中的變化足有……”
“一萬五千一百二十?”
“呃,大概吧,這也實在太繁瑣……”
“如果那樣就太簡單了,人體的變化近乎無窮無盡,行走,搏擊等姿態只是最基本的動向。事實上,在一個人施展少林派的羅漢拳法時,他的血脈運行姿態就有多達三十六種,如果這個人不精通羅漢拳,他根本無法成功施展點穴定身術。”
“所以你不但要學點穴術,各家各派的武功你都要……”
“雖然不用學會,但是對這些招式的精要必須精確辨認到分毫不差,現在看見那些武功秘籍我都想吐……”
“這不是正常人能學會的功夫。”
“師父說適合我。”
“如果我是你,不用他逼走我的妻子,我已經想宰了他。”鄭東霆聳了聳肩膀,實話實說。
“是啊。爲了一套子烏須有的濫功夫,我花了十年時間,就爲了學他見鬼的輕功,好追回我的老婆。現在所有的功夫都白費了,空有點穴術有什麼用?稱霸武林?天下第一?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祖悲秋狠狠地哼了一聲,再次衝到牧天侯屍體旁,用力捅了幾下他的腹結穴。
鄭東霆湊到他的身邊,小聲說:“如果你想稱霸武林,你是……可以的……”
“我只想找回我的妻子。”祖悲秋彷彿泄了氣的皮球一般坐回到太師椅上。
看他不象是個妄自尊大,狼子野心的匪類,鄭東霆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心中沒來由地一陣欣慰。自從知道有了這個師弟,他心裡面便時不時一陣異樣的溫暖。這十年來四處漂泊,江湖上沒一個人看他順眼,孤苦無依的日子彷彿無窮無盡。如今有了一個師弟,兩個人同仇敵愾,總比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要強上許多。一想到同仇敵愾,他不禁轉過身,再次看了看牧天侯怒目圓睜的雙眼。“師父的脾氣一向是極好的。說好聽點兒榮辱不驚,說難聽點兒,把你當猴兒耍了你還那兒作揖呢。到底是誰能讓他如此氣惱?那樣的傢伙,豈非更加可怕?”鄭東霆想到這裡,本以爲自己會感到渾身一冷,誰知道心底卻涌起一絲悲涼,和牧天侯十年學藝時的記憶就彷彿一根勢不可擋的楔子,便是他奮力掙扎,仍然鑽入了他的腦子,恍然如在眼前。
“他雖然害了我一世,但總算曾經費盡心思來教我。世上比他對我還要好的,竟是半個都沒有,真是一筆糊塗賬。”
看到牧天侯屍橫就地時那不知如何處置的憤懣和激動,此刻在他的心中緩緩沉靜了下來。看着祖悲秋仍然在太師椅上無精打采地扮着活死人,他雙眉一挑,再次湊到這個師弟身邊,沉聲道:“師弟,你不用擔心,我也學過輕功,我來教你。”
“真的?”祖悲秋的情緒一下子高漲了起來,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拉住鄭東霆的胳膊,“什麼時候開始教?”
“明天安頓好師父的遺體,我就可以開始教你。”鄭東霆雙手抱胸,“而且,我可以做得更多,我可以立刻帶你去江湖中尋妻,只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
“啊,你也講條件?真是什麼師父,什麼徒弟。”祖悲秋臉色一沉,雙手縮回了袖裡,一幅如臨大敵的模樣。
“別把自己當成是世上最不幸的人。要知道,你比我走運多了,至少你學的都是師父自創的武功。”鄭東霆一聽祖悲秋的話,立刻惱怒了起來。
“這些江湖上的東西,我都不稀罕,我只要我老婆回來!”祖悲秋大聲道,“說吧,什麼條件?”
“我要藉助你的天賦來幫我找出殺害師父的兇手。”鄭東霆沉聲道。
“什麼?”祖悲秋睜大了眼睛,“就剛纔你還在鞭師父的屍,現在你又想要爲他報仇了?你情緒起伏怎麼這麼大啊?”
“這哪兒叫鞭屍?你鞭過屍嗎你?我只是打他幾拳出出氣,發發脾氣。”鄭東霆瞠目道。
“但是你分明恨不得他早點死!”
“想他死是一回事,但是師父死了,就要由徒弟去找出殺人兇手,這是江湖規矩,也是做人的本分,這一點是萬萬不可不做的。”鄭東霆厲聲道。
“我以爲你……”祖悲秋撓了撓頭,支吾着說。
“怎麼,我可是個堂堂正正的人!”鄭東霆雙手舉拳大聲吼道。
祖悲秋嚇得雙手護住胸口,戰戰兢兢地說:“好……好,我答應你就是了。但是你可記住了要教我輕功啊。”
“得了得了,知道啦。”鄭東霆湊上前摟住他的肩膀,“既然達成共識,我們明天出發。”
“明天不行,我……我有事……”祖悲秋說到這裡,臉上出現了一絲興奮的紅暈。
鄭東霆看在眼裡,全身發麻,忙不迭地鬆開手:“怎麼,什麼事讓你騷成這樣!”
“明天……明天是我妻子離去整十年,她跟我說過,有緣再見,我想也許她明天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