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方嘆口氣道:“已經十二年了,我從未和別人提起過,此時瀾兒被劫走,老身真是覺得他們一家三口彷彿命中註定一般……”
林龍青顫聲道:“大娘剛纔說,他們‘一家三口’?”
王婆點點頭,接着道:“先是瀾兒的父親一去便無音信,後是他的母親也走的無影無蹤,現在是瀾兒……”兩粒渾濁的淚珠已從王婆眼中滾出。
林龍青呆道:“可是,大娘說過,瀾兒的父母俱已亡故,怎麼?”
王婆擦了擦眼睛道:“他們有沒有亡故我並不知道,只是這十餘年來,他們音訊皆無,也沒有再回來這個小院子了。”王婆娓娓道來,彷彿回到了十二年前一般。
“其時春風乍暖,仍是這一樹梨花盛開如雪,夫妻兩個每日對鏡持筆初畫眉,紅袖添香夜讀書,瀾兒的父親雖然是個飽讀詩書的秀才,但是卻並不想求取功名,只求與妻子和岳母平安度日便好。此時瀾兒的母親已經身懷有孕,有此喜事,一家人更是其樂融融,女婿對她尤其關愛,平日連院門都不讓她出,生怕出什麼意外。
“一日,我女兒突然想出去踏青採花,女婿便同她出去遊玩,花沒采回來,卻請回家來一位陌生人,說他以一敵十,武功十分了得,當時夫妻兩個正好在場,對他欽佩不已,相談又甚是投機,便請到家中。
“那陌生人三綹長髯,面似冠玉,一身白色衣衫,進到院中,卻不進屋,仰視院中的梨樹,忽然腳尖一踮,竟如飛燕一般躍至梨樹枝頭,那枝頭一顫一顫,他便也跟着一顫一顫,我真害怕他會掉下來。他摘了一枝梨花,便飛身下樹,翩然而落,笑着走到女婿面前道:‘這枝梨花就當是喝你家好酒的謝禮罷!’。瀾兒的父親笑而不答,接過梨花,插在了我女兒的發上。
“我女婿自己博覽羣書,頗爲自負,一般人並不放在眼中,但他卻對此人十分推崇,拿出了平日不輕易示人的自釀好酒,二人摒燭夜談,邊喝邊聊,一會兒聊武功兵法,一會兒聊什麼苛政害人,我和女兒實在太過疲倦無法相陪,便自行去休息了,他們二人卻一直聊到東方發白。
“女婿意欲挽留他多住幾日,那人卻還有要事需趕往江南一帶,堅持天一亮便要上路,女婿便出去送他。回來後不知怎麼卻動了求官入仕之心,一心想往京都趕考。
說到此王婆嘆道:“實不相瞞,我與女婿一家的祖上乃是世交,俱都是書香門第,也曾爲官作宰,據前輩流傳說遭遇宦海風雲小人陷害,不但被迫辭官,還有數人被牽累其內丟了性命,相約舉家遷來此地隱居,平淡過活。只有一點,子弟們只許讀書,卻不許爲官,我曾祖父那代便是有個子弟偷偷去參加了鄉試,回來被打斷了腿!因此我當日囑咐你並不叫瀾兒求取功名。唉,血脈延續至今,門庭寥落之至,度日也甚是艱難,誰還把老一輩們的囑託當了真?因此女兒和我雖然苦苦相勸,女婿卻不聽,反笑道:‘以我的才學,豈會淹留京都,必定一舉成名,到時候再告假回鄉陪伴你們,等孩兒生下來以後便可同赴京都。
“怎奈女兒執意不允,他只好暫時作罷,不想過了一月有餘,有人從京都寄信給他,便是那日來過我家的陌生人,信中語氣極其客氣委婉,言道已在京都恭候林相公,又說如不放心小娘子和老人家可以一同赴京,已備好了一套小宅在那兒等候。
“信中大概還寫了一些議論朝廷之事,我女婿每天對着信長吁短嘆,常說生靈多受塗炭如何如何,女兒有身懷六甲,實在不便長途奔波,看他如此,只好軟下來隨他去了。
“唉,我還記得女婿臨行之時,兩人俱是難分難捨。二人自從共結連理以來從未分別過,此時分離我女兒只哭得雙目紅腫,千叮嚀萬囑咐道讓他上了京要勤寄家書,過了大考,無論考中與否都要回鄉。
林龍青道:“難道他這一去便再無音信?”
王婆道:“初時,還寄過兩封家書,道那白衣人對他很好,事事都安排的很周到,哦,那白衣人姓張,信中說二人已經義結金蘭,他叫那白衣人張大哥。”
林龍青急問道:“那後來呢?”
王婆嘆了一口氣:“後來就再也沒有了消息。每逢村裡鎮上有人去往京城方向,我和女兒都重金拜託人家幫忙打探消息,唉,也是全無結果,那年赴試的舉子名單中根本就沒有女婿的名字……”說罷已是老淚縱橫。
林龍青道:“此事實在詭異莫名,那瀾兒的母親怎麼也不見了?”
提到林劍瀾的母親,王婆更加傷感,涕淚交流,幾乎說不出話來:“女婿一去沒了音信,又絲毫打聽不到什麼線索。女兒幾乎每日都以淚洗面,又恨女婿,又責備自己當日沒有把他留住,我每日就是不停的勸她,怕她過度傷悲對肚子裡的小孩不好。唉,好說歹說,終於到了產期,瀾兒呱呱墜地,她好像纔有了點精神。”
林龍青道:“既然如此,怎麼又自己離家出走了?”
王婆哭道:“我女兒實在是命苦,自有了瀾兒,她常常抱着瀾兒,有的時候對着瀾兒自言自語能說上一天,有的時候則怔怔的望着外面也是一整天。我看她這副模樣,怕她尋死,心中也實是恨壞了瀾兒的爹爹,常勸道:‘就當他死了,我們孃兒倆也要把瀾兒帶大,好歹是你們倆人的骨血,這麼點大的孩子,你不能不顧。’”
林龍青苦笑道:“大娘勸瀾兒母親這兩句話還不如不勸……”
王婆道:“我當時是真當他死了,而且母子連心,女兒絕不會不顧瀾兒。豈料女兒聽我這麼說,只搖頭道:‘他沒死,我們會見面的。’唉,我當時就沒聽出來這話的意思,結果,瀾兒九個月能斷奶的時候,她母親一天夜裡,留了個紙條說要出去尋瀾兒的爹爹,就離家出走了,這一走就是十一年多,和她的丈夫一樣,再也沒有了音信。”
林龍青此刻方瞭然爲何王婆平日常勸他淡泊名利爭鬥,也不願意讓瀾兒謀求塵世虛名,原來只因她一家人離散都因瀾兒的爹爹動了求取功名之念。
“瀾兒沒了娘,整日的號啕大哭,我只好一門心思帶着瀾兒,也託人到處打聽我女兒的下落,就這樣,慢慢瀾兒長大了,我們一個老,一個小,就這樣日復一日。”
林龍青道:“想不到恩人家竟遭如此大不幸,唉,瀾兒知道嗎?”
王婆道:“我從未和瀾兒說起過,與其眼睜睜的沒辦法找自己的親生父母,還不如告訴他死了,斷了這份念想。”
林龍青道:“此事根源就在那白衣人一人身上,我必定想方設法打探瀾兒父母的下落。”
王婆搖搖頭道:“我並不是求你找他二人。你去匡義幫尋找瀾兒,即便尋到了,你也知道匡義幫高手如雲,哪能讓你這個已經不是幫主的人說來便來,說走便走,即便行事順利,你救出了瀾兒,再回這裡,也要一兩年的功夫吧。”
林龍青道:“不管怎樣,我盡力便是,爲何大娘反而說些喪氣話?難道信不過我嗎?”
王婆悽然道:“天地茫茫,找他二人如同大海撈針一般。我已年邁,也不知能否挺得到瀾兒回來再叫我一聲‘外婆’,更別說還能不能聽到我女兒喊我一聲‘媽媽’。我將瀾兒父母的遭遇說給你聽,只是讓你找到瀾兒後將這段往事告之於他罷了。他們一家若是還有再見一面的緣分……”說到此處已經泣不成聲,甚是淒涼。
林龍青也是心內發酸,強笑道:“大娘何出此言,我看您活到瀾兒娶了媳婦沒問題,再給您添一個曾外孫子……”此時他也是喉中哽咽,道:“大娘再勿傷感,瀾兒父母可有留下一兩樣東西,也好他以後尋找認證。”
王婆道:“還是你心細,唉,家裡的東西差不多都賣的精光,只有這幾櫃子的書,我女兒臨走之前翻閱的書我單獨放起來了,你就拿去罷!”轉身從櫃中找出一個木匣,遞給林龍青。
林龍青打開木匣,又看到被一塊花布仔細包裹,顯然王婆十分珍惜。林龍青仔細打開,是一本無名詩集,書皮的內側卻工工整整寫着一首小詩,字跡雅緻中透着英氣:
橫波冷凝翠,簪花捲暮雲。且喜藏嬌處,不似廣寒深。
下面的提款則風格一變,用行書寫着:“林霄羽戲做小令相贈愛妻。”字跡錯落有致,疏狂不羈。
林龍青只默默的念着,卻聽王婆在旁邊黯然嘆道:“這是他結婚第二天贈給我女兒的,唉,我女兒閨名翠雲。”
林龍青心道:“這小詩寫的清麗不俗,且暗藏妻子的閨名在內,讀此詩,二人如膠似漆的恩愛情景彷彿就在眼前一樣,林霄羽其人的才華由此可見一斑。”正感慨間,卻見一物從書中飄落衣襟之上,低頭拾起一看,赫然是一枝已經乾枯泛黃的梨花。
桃李幾日芳菲,懷玉蘭,笑春風,繞短亭。千里夕陽殘醉,燕啼鶯語聲。何須促拋金盃,且留情。
江南自古風光好,歷來春到之時便是一年中最爲熱鬧的時節,一樹樹粉嫩的桃花、雪白的玉蘭、火紅的山茶、金黃的迎春花竟相開放,嬌豔欲滴。陌上一排排的楊柳此時如同青色的薄霧一般,遮住了行人兩兩三三,有不少官宦此時攜內眷踏青出遊,香車寶馬,衣香鬢影,喧鬧異常,畫船之上也是一片觥籌交錯、絲竹管絃之聲。
此時揚州的齊雲樓上賓客如雲,一片呼喝吟頌,一名店小二正在酒樓門口張嘍着陪笑:“各位官人,實在對不住,今日客滿啦!”原來這齊雲樓是揚州最有名氣的酒樓,且不說裡面的大師傅手藝一手好菜,就是這酒樓中家傳自釀的百年老酒“齊雲窖”也是本地一絕,就是年數少一點的都要十幾兩銀子一罈。煙花三月下揚州,此時正值踏春時節,遊玩累了少不得要找一家好館子打一打牙祭,不少客人慕齊雲樓大名而來,一聽客滿,不禁搖頭嘆氣而去。
那店小二見衆人搖頭離去,便回身取來抹布,四處擦抹。正擦抹間,卻聽得一串銀鈴般的笑聲由遠而近,擡頭一看,卻是三匹雪練般白的駿馬立在眼前,中間那匹馬上正坐着一個少女,年紀約十八、九歲,一身紅衣似火,梨渦淺笑,可能由於剛剛縱馬奔跑,臉上微微發紅。鬢邊斜插着一枝桃花,更襯得她人面勝似桃花。那店小二從未見過這般美麗的女子,只覺得那少女一對水靈靈的大眼看着自己,一時間竟看呆了。
旁邊那二匹駿馬上的男子飛身下馬,見到店小二隻是發怔,怒道:“喂!不做生意麼?”店小二猛的回過神來,見那少女已經下馬,其中一名醜陋麻臉男子卻已經將馬拴好。剛纔怒斥的那名男子卻又笑道:“師妹又何必在這傢伙身上練功?要是找靶子,我倒願意做你的練功靶子……”那少女輕斥道:“胡說,誰在他身上費勁啦?”那男子又道:“呵,原來是他自己看呆了。嘻嘻!”店小二轉頭再看這名怒斥自己的男子,面如冠玉,只是臉色略顯蒼白,嘴角上揚,有種說不出的輕佻和邪氣。
那名麻臉男子走過來悶聲道:“師妹,馬已經拴好了。”那少女見他過來,故意親暱的挽住他的胳膊道:“大師哥,我們上去!不要理二師哥,他不說好話!”說着便往店內走去。那麻臉漢子頓時臉上一片紅暈,卻更顯得其醜無比,那個少年則咬着嘴,臉故意撇向一邊,低聲道:“哼,你別得意,小師妹只不過藉着你跟我慪氣罷了,也不看看你那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