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正等間,看若干清秀小廝輕身而入,在韋素心席位後面忙碌,片刻竟搭好一個席位,只是用一鏤金屏風遮擋在前,另有重重幔帳垂於兩側,竟將那席位遮的密不透風。
衆人正覺奇怪,卻見韋素心匆匆進了花廳,反身躬身而迎,大家向外瞭望,見二鬟扶一女子姍然而來,只是那女子黑紗垂面,竟是一些兒也看不見面相如何。
那女子見韋素心躬迎在前,稍一頷首,便進入那剛剛佈置好的席位,此時韋素心方纔落座。此時衆人心中均道:“不知那女子是何來歷?”
韋素心清咳一聲,道:“各位朋友,韋素心從十五年前開始,每三年便遍邀世間人傑,或文人雅士,或江湖豪客,或能工巧匠來此相會,一則賞花,一則可談武論道,精研所學,十五年來韋某進益良多!此次也多蒙各位看得起老朽,在此受韋某一謝!”說罷將手中酒一飲而盡。
下面有人道:“韋花王不必客氣,我是第二次承蒙花王邀約,六年前我得花王相助,宿願已償,今次來不是有事相求,只是獻上一份薄禮表表我這老頭子的感激之情!”說罷走出來,竟是個老者,手中捧着一個一尺見方的木盒,早有清客將那小盒接過遞給韋素心。
韋素心笑道:“六年前承蒙王師傅訓教,受益頗多,焉有不報之理?”說罷將盒置於臺上打開,卻是一座木雕的花王府庭院,裡面一草一木均似有靈一般,亭臺樓閣無一處不像,更不知有什麼微妙的機關帶動裡面的流水流動不止,有三、四小木人處於各處遊走,偶有兩個相碰一起,竟然互以拳法掌法對擊!
旁邊紛紛有人道:“這不是大幻掌麼?想必另外幾人相對,必又是另套的武功啦!”衆人均嘖嘖稱奇,驚歎那王姓老者機關之巧妙。
林劍瀾三人也湊上去反覆觀看良久,回到座位陸蔓低聲道:“這位老者便是‘天工王’了,一雙手端的是靈巧非常,世間各樣機關技巧無不了然於胸,只是平常人就是千金求他做把木凳兒他也不看在眼中,對這位韋花王竟如此恭謹。”
林劍瀾點點頭,疑道:“那韋花王剛纔言道是他受益良多,爲何那老者反要送此厚禮報答?”
旁邊有人接口道:“你接到請帖,竟不知韋花王的規矩麼?每每他若覺所邀之人對其有所助益,便會替那人完成一件心願相報,韋花王身份顯赫,權能通天,就是想求他功名,也不是難事咧!”
林劍瀾暗道:“是了,想必六年前韋花王遂了這位王師父的什麼極難了的心願,他才作出如此巧奪天工的東西奉上。”
卻聽旁邊一人冷冷道:“從來功名富貴,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就是清貧一世,也強似這樣的出人頭地。”
林劍瀾回頭望去,卻正是那日在茶樓所見的俊俏書生。那書生所言甚是大聲,衆人均回頭張望,想看看這個言語對韋花王頗有不屑的是甚等樣人。待到看清了卻又是個個面露譏誚的笑意,有人冷聲道:“我也不怕得罪你,這話別人說得,你卻沒什麼資格講。”
那書生頓時臉上一陣尷尬,又紅又白,林劍瀾聽他剛纔言論,心中頗爲贊同,此刻不知爲何旁人譏笑他沒資格講反而無法爭辯。
韋素心早已聽到那書生此話,微微一笑,正要答話,卻聽背後幔帳掀開一角,一小鬟衝他招手道:“韋素心,我家主人有事相招。”
韋素心急忙整衣而進,聽裡面低語數聲,林劍瀾暗疑道:“那幔帳之後的女子不知是什麼身份,連身邊的小丫頭都直呼韋花王名諱!韋花王卻似毫不在意,神態謙恭,真是奇怪!”
片刻,韋素心從帳中出來,神色如常道:“易之兄在洛陽頗有名聲,昨日老朽便聽聞了易之兄的牡丹高論,深以爲然。帳後之人正好今日也簪了一朵牡丹,有意請易之兄評論一番,不知易之兄肯賞臉否?”
衆人目光均集中在那書生身上,那書生雖然看來對韋素心頗有微詞,但是韋素心言語十分客氣,竟不好推辭,只好道:“我論牡丹也是一時興起,況且看來帳後的客人乃是女客,焉能容我冒犯?”
韋素心笑道:“這位貴客並不拘於這些俗禮,叫你論花,當然有意結識,你且放心。”
那書生已無退路,只好站起身來先朝裡鞠了一躬,道聲“得罪”方纔進入。
衆人凝神,只聽裡面先是一陣靜寂,半晌方聊聊幾聲低語,卻聽不清說的什麼。正兀自猜測間,幔帳一掀,那書生已然走出,韋素心笑問:“如何?”那書生卻面色蒼白,只是搖頭不語。
韋素心見那書生一掃傲氣,嘴角略略一揚,似乎這結果早在他預料之中,並不再追問。
衆人見韋素心毫無追問之意,反而不好多話,紛紛重新落座。韋素心方又對一位形容枯槁的老者道:“邢先生,那篇策論正是在下心中所想,只是由邢先生寫來,竟是高出在下數倍,裡面許多未曾考慮周全的想法邢先生竟能先一步想到,受益當真不淺,以邢先生的才學窮三載精力著成此書贈我,這樣物事雖然不足以報答,還望先生收下。”說罷一揮手,便有人將一小小的錦囊雙手奉上,那邢先生面露不解之色,拆開錦囊一觀,頓時面露狂喜之色,乃至喜極而泣。
林劍瀾不明所以,又看了幾次韋素心與賓客周旋,心中方有些明白過來,這賓客之中卻是分的極清楚的,約有半數是前一次或再早便受過邀約,這次再次前來俱都是爲了償還這韋花王之厚恩,雖然不知以前韋素心怎樣施恩於他們,從他們所獻之物,或是難得一見的稀世之珍,或是窮注畢生精力研製之物,機括、書著、雜學論述各自不等。
另有約一半人則是第一次前來,有的聽起來不過是一些不入流的角色,卻偏有韋素心所求之物,雖然聽不真切,卻見有的人連連點頭,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想必韋素心給出的條件十分讓人動心,有的則淡然搖頭,韋素心也只是微微一笑,並不強求。
三人初時覺得有趣,後來卻看的興致全無,陸蔓雖然不知韋素心用意,此刻卻也懶得思索,只百無聊賴的四處張望,林劍瀾卻心中一直有事,看着韋素心,只是皺眉不語,卻見韋素心走到大廳一角,方纔注意到那廳柱旁邊坐着一位頭髮斑白的老者,衆人皆是面朝韋素心而坐,那人卻是一直向着水榭外面,看不清體態容貌,似乎剛纔所發生之事都與他無關一般,沒什麼興趣。
廳中衆人見韋素心親自過去,又見他抱拳一揖道:“險些怠慢了貴客。”心中俱都暗自訝異:“看這人普普通通,原來也不是尋常角色!”一時間原來自視甚高的竟覺得這小小廳中臥龍藏虎,頓時都內斂起來。
那老者見韋素心十二分的客氣,也轉過身來道:“韋花王何必如此客氣,想韋花王人中龍鳳,僅僅每三載佈置此無遮大會遍邀各路人傑來此談武論道,就已經是了不得的功業,就算是當時的我,又何敢受花王一拜?況且現在落魄江湖,反得邀約,在下前來便是想親自問問花王用意,請儘管明言吧。”
韋素心“哈哈”一笑道:“果然快人快語!閣下以前叱吒風雲,卻安心隱於江湖三年有餘,單這一點就讓老朽佩服不已!至於後來也聽說變生肘腋,負人之託,不得不重返江湖。”說罷竟向林劍瀾瞟去。
林劍瀾是從那人吐出第一個字時便疾身站起,手中茶盞幾乎落在地上,急忙放在桌上,卻又不小心括倒,那茶盞兀自在桌上轉了個圈兒,裡面茶水早已灑的到處都是。
陸蔓正待嗔怪,見林劍瀾如同泥塑一般,只呆呆的注視那邊角落,雖然神色大變,卻能看出眼中透出狂喜之意,不解的擡頭向那邊看過去,不禁輕輕“呀”了一聲,捅了捅白宗平,白宗平正自無聊,擡眼看去頓時臉色一變,道:“竟然是他?”
陸蔓又看了看林劍瀾,臉上露出篤定笑意道:“若我猜的不錯,我們在揚州齊雲樓見到的這位老前輩,便是弟弟的義父,匡義幫的幫主了。”
林劍瀾早已不由自主的向那邊走去,即便碰到旁邊落座之人也渾然不覺,走至韋素心身後,凝眸看去,雖然那人並未露出真正的容貌,眼神看起來卻再熟悉不過,只是更爲滄桑,輕聲喚道:“青叔。”那語聲略微發顫,隱含着幾許擔憂與急切,竟是再也說不出話來。
那喬裝改扮的老者正是林龍青,他因對這場面並不太感興趣,一直背對着大廳暗想心事,此刻望向韋素心身後,見林劍瀾面上又是擔憂又是欣喜,還有一股掩蓋不了的長途奔波的倦意,也是一愣,愕然良久又瞧了韋素心一眼,半晌方起身道:“瀾兒竟也來了,看來還要重謝韋花王給我父子二人提供了這重逢之機纔是,不知韋花王要我二人如何報答。”
陸蔓與白宗平二人一直遙遙仔細傾聽,此刻見他們表情,陸蔓暗道:“弟弟一門心思就是想找到他的義父看看是否無恙,他們在此巧得重逢,應該分外高興,爲何反而都是面色沉重,林幫主雖然那樣講話,但看來對韋花王並無什麼真心感激之意。”正思忖間,聽韋素心笑道:“這不過是韋某的一個小心意,不足掛齒,何談報答一說?”
林龍青也是一笑,道:“那在下就謝過了,話又說回來,單從韋花王能將請帖準確無誤送至我與瀾兒手上便能看出韋花王並非尋常人,在下也不知甚等樣的回謝方能入閣下的法眼。”
韋素心搖搖頭道:“閣下不必過謙。”說罷拍拍林劍瀾肩膀道:“恕我直言,這位少年人雖然心思靈動不遜於人,但當日經脈天生有損,非但無法修煉內功,反而性命堪憂,箇中原因你也並不是很清楚,曾研究各路內功心法和醫書藥典三年有餘,以閣下心智,豈會毫無斬獲?終被你略窺其中門徑,得出了一套修煉心法,輔以丹藥,可以速成,只是這少年人對你來說意義非同一般,有父子之情,師徒之義。而此法太險,不能在他身上試第一例,因此你夜夜苦思,卻從未與人提過。幸而得幫中一位元老指示了一位世外高人,你帶着這少年登門求助,經過一番有驚無險的波折,才解了他的厄運。而那套心法,卻被你束之高閣。”
說到此處,韋素心低下頭來,在林龍青耳邊輕輕一語,林龍青不由得渾身一震,低下頭來。
林劍瀾心中卻是又驚又疑,暗道:“那套佐以丹藥的心法,青叔都從未與我提過,沒想到他竟能知道其中一二!”
韋素心又長嘆一聲道:“實不相瞞,在下是再無意於武道進境了,”正說間擡手一指輕輕劈下,桌角已落,那檀木的桌子在他手下竟彷彿一塊豆腐一般,“你那心法對在下也並無用處,”說到此處壓低聲音道:“唉,只是不忍見你三年心血埋沒,毫無用處,在下若提供若干試驗之人,閣下可願一試?”
傾心武學之人,創立招式並不太難,最難莫過於內功心法自成一家,便因個人條件不同,若是隻適用於自己修煉,無法傳揚下去,也不過是空忙一場,大廳內有些對此頗感興趣之人,早已十分關注這陌生老者的回答,韋素心提供的這一條件,若能成功,便可成爲一派武學宗主,可謂是極大的誘惑。
林龍青此時心中五味俱全,方纔韋素心輕聲在耳邊所說仍然迴盪不已。
“相識自認汝喬裝,三載白頭誰憐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