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在場衆人又何嘗不是這般想法,看着林劍瀾的眼神俱是帶着一股恨意,雲夢稹向旁邊望去,那黑衣人反而面色平靜下來,不由暗自埋怨自己竟多生事端,卻不肯服軟,道:“終日打雁,竟叫雁啄了眼!曇宗方丈,你這經文只怕是給自己唸的了!”
林劍瀾並不答話,心中已隱隱能確定這毒需要檀香方能觸發,其餘人俱是習武之人,只萬秀是重病在身,倒頗爲擔心,向她走去,見她重將毯子圍了圍道:“林公子,他們怎麼都不能動了?”
林劍瀾見她行動與往常並無什麼不同,心中驚道:“爲何她似乎並未受影響?”上前將她扶起送入馬車內,道:“阿秀,你有哪裡不舒服麼?”
見萬秀搖搖頭,又道:“現在外面風大,你且在裡面休息,靜靜觀看就好。”心中卻疑惑之至,暗道:“她從家中出來,與我同吃同行,也一同去了那慈恩寺,方纔那半柱香燃完,我因屏住了呼吸才未再中毒,其餘人皆是全身癱軟無力,她卻無礙,這是爲何?”
正思忖間,聽那雲夢稹道:“曇宗方丈,恐怕此次又要勞煩你做個調解,若他以後不再與大智長老來往,將我們身上之毒解了,今夜之事便就此作罷,我們禦寇司也不再追究於他。”
那黑衣人也道:“這已經是極爲例外了,否則方丈也知禦寇司背後是什麼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日後終也無法逃脫。”
曇宗道:“禦寇司一號二號人物齊齊委託老衲,老衲焉能不從,唉,只是現在老衲也是肉在俎上,不知他可會聽得進老衲的奉勸。”
林劍瀾剛將那車簾捲起,冷不丁聽到這“二號人物”,渾身一個機靈,慢慢回過頭來,向那黑衣人望去,年永壽那屋中滿牆淋漓血跡和雷闞臨死之狀在眼前交替不休,心中道:“難怪,難怪,爲何我沒有猜出來?能與雲夢稹並架同行,即便遮掩本來面目卻絲毫不顯遜色,若不是那禦寇司的二號人物,又會是哪個?”
林劍瀾一步步向那黑衣人走去,手竟情不自禁的伸了出去,此刻他心中只想知道那黑紗之下的面目究竟如何,口中喃喃道:“冠世墨玉,你便是那冠世墨玉麼?”
那黑衣人卻略顯驚訝,道:“你如何得知我在司中名號?”
林劍瀾面色大變,悲憤道:“你……你竟……”此時他手已經將那覆面的黑紗捏在手中,只輕輕一揭,便能看清這冠世墨玉的真正面目,卻是一陣抖動,那黑衣人眼中此時方露出焦急驚駭之色,顯是極不願自己真實面目暴光,汗珠已從額頭涔涔而下。
卻聽林邊一陣馬匹鳴叫喧譁之聲,一騎馬飛奔至這空地之中,馬上之人用力勒住,道:“各位可無礙麼?”
見此人,林劍瀾一愣,驚道:“唐長老,你怎會到了此處?”
那馬上之人正是唐子慕,他躍下馬來,環視衆人,苦笑道:“我是聽說大智長老既將南下,爲了見大智長老一面而來,在此巧遇各位,真是有緣。”
林劍瀾道:“唐兄居然也與大智長老相識……”
唐子慕道面露疑惑之色道:“在下偶然拜謁少林寺時,聽到過大智長老講法,還與他請教過,因此熟識。倒是各位,以在下看來都是什麼不相干的人物,怎會在這樹林中齊聚?”
林劍瀾心道:“聽那陸蓮言道,這十餘年來,凡與大智長老接觸之人,都被禦寇司暗中解決,爲何他還能無恙,他這番話恐怕是謊言了。”卻不揭穿,淡淡道:“我們這一干人等,俱中了不知名的怪毒,內力盡失了,在下被他們猜疑便是這下毒之人,豈不知在下是中毒最早的一個。說起不相干,唐兄恰巧說錯了,這些人,除了這位白衣的客人之外,都與在下有着極大的關係。”
那白衣人倒還平靜,呵呵笑道:“在下恐怕是最無辜的一人了,是受人所託暗中關照馬車中那位姑娘的。”
林劍瀾心中道:“我還以爲已甩掉了萬夫人和成大夫,此人暗中跟蹤我,我竟不曾察覺。”詰道:“你既暗中跟蹤,可知爲何衆人皆盡中了毒?何法可解?”
那白衣人道:“林公子,我若知道,還會中毒麼?這天這場聚會,倒也別緻。”
林劍瀾只覺得此人說話聲音甚是耳熟,卻已無暇細想,望向唐子慕的眼中露出嘲諷之意,走到那黑衣人面前道:“這位禦寇司的二號人物,唐兄說跟在下是不相干的人物,在下只當是說笑,他做了什麼,唐兄心中自然有數。”
唐子慕尷尬道:“請林公子勿要多言。”
林劍瀾笑道:“自然,我許諾過不再追問你,便會守信,但今日遇得此人卻是天意如此,也並未藉助唐兄之力。現在他全身癱軟無法動彈,我雖內力全失卻行動無礙,在下知道唐兄還帶了人來,此刻就在林外,只是唐兄的人衝進來這段時間,足夠在下報仇了。”
他雖說的一片平靜,話卻是不假,那黑衣人強自輕笑道:“既然如此,等在下人頭落地之前,唐長老的事情,在下必定也來得及說上一些無關緊要之事,除非唐長老將在場之人俱都殺盡,否則今後恐怕不能如此在丐幫逍遙了。”
唐子慕一怔,隨即苦笑道:“罷罷罷,我竟巴巴的趕來趟這混水,反弄了自己一身泥。唉,林公子,你與大智長老當日一談,在下已然知道了。”
林劍瀾一驚,暗道:“他的眼線分佈竟如此之廣,到底是什麼人?”
唐子慕看出他十分在意,接道:“林公子,事到今日,在下願和你再談一筆交易,我知林公子只是想知道他真正面目,報仇則要光明正大,現下他中了毒,無法行動,殺了這種毫無反擊之力之人,恐怕林公子自身也頗爲不齒。”
林劍瀾被唐子慕用話堵住,不知該如何答對,在他心中,雖毒不是自己所下,但畢竟那半柱檀香是自己用計點燃,致使在場衆人全部被毒倒,如此報仇,倒真的有些難以下手。
唐子慕又道:“今日愚兄所談的交易,便是這個,大智長老雖不願說出十幾年前之事,我卻願全部吐露,條件便是林公子今日暫且放過他與雲道長,若林公子能等得三年,三年之內,在下必定爲二位安排一場決鬥,讓林公子有報仇之機。若他不應戰,在下便將此人真實來歷告知林公子。”
林劍瀾猛的擡頭,幾乎不敢相信唐子慕所言,他與自己年紀相差並不多,竟知道十餘年前的往事,回頭顫聲問道:“大智長老,他說的可是真的麼?”
大智卻面如土色,正極力控制,卻仍是渾身一陣一陣發抖,林劍瀾見他反應這般激烈,重又望向唐子慕,卻是面色焦急,等着自己答覆,想必此言不虛,能得知當年父親之事對他來說正是求之不得,而唐子慕所求也並不多,只是請他延緩時日而已。
林劍瀾深深望向那黑衣人道:“此人眼神和一舉一動,我已記在心中,唐兄不必定三年之約,等今日一過,我尋遍天下也要找到他。”
那黑衣人方纔與他交手,倒想不到他如此自大,眼睛穿射出冷峻譏誚之意,道:“在下隨時候教。”聲音仍是極爲柔和動聽。
唐子慕道:“既然如此,由得林公子。”眼神卻緩緩向大智望去,長嘆了一聲,道:“林公子,十餘年前之事我又怎會親歷,在下也是從父輩那裡得知一二,若說的屬實,就煩請大智長老點點頭,若是與事實有出入,便請您及時指正。”
大智長嘆一聲道:“何不讓這十餘年以前的往事煙消雲散,若撕開真相,又有什麼助益?唉,狂瀾已至,雖想盡力消弭於無形卻不可爲,林……唐長老,你請說吧。”
這些許轉折林劍瀾卻聽在耳中,年小俠也曾說過唐子慕恐怕本姓就是“林”,回頭向唐子慕望去,見他並未注意大智的一時失口,只神色有些悲哀,或許倒是自己有些多疑了,卻忽想起,當年這事恐怕牽扯不小,並不便當衆談起,立刻道:“唐兄且慢,此事不宜說與不相干的人知道,請稍待我將這些高僧摻至一旁。”
說罷林劍瀾將道證衆僧一一安置在旁邊林中,忙完已是滿頭大汗,只這白衣蒙面之人卻不知該如何處置,想了想,走到那人身邊道:“今晚實在多有得罪,在下不知如何中了毒,也不知該如何解毒,只能將你摻出林外,託唐兄的手下將你帶回長安,或者此毒性可自解也未可知,但放了閣下之前,我卻要先看看閣下的樣貌,日後好與萬姑娘的孃親查證。”
這番話在此情此景也算安排的頗爲周到了,那白衣人點點頭,目光中露出嘉許之意,林劍瀾正欲掀開覆面巾,卻聽他道:“自打分別,恐怕只有我還未忘當年之志,在這紅塵俗世中打滾,身份和麪貌暫時還不能讓在場的各位得知,這便如何是好?”
林劍瀾見他不置可否,正待再次詢問,卻聽大智顫抖道:“果、果然是你!林施主,你也算是經老衲得知些許前因,老衲厚着臉皮請求你莫要爲難他!”
林劍瀾一怔,不知這白衣人又和大智有何牽連,竟至大智長老如此急切的親自爲他說情,倒也不好拒絕,笑道:“大智長老開口,晚輩無不從命,我便將他摻出去囑唐兄手下好好照顧便是,料唐兄也不會推辭。”
唐子慕卻是面色凝重,沉思了半晌忽感慨道:“幼年時曾聞南方多流傳歌謠曰‘司馬三君子,老幹盤錯梅,絕壁亂勁鬆,風入初長竹。’徐司馬麾下‘虯梅’文采風流,‘亂鬆’武功卓絕,‘風竹’智計出衆,今夕何夕,晚輩竟然有幸得識其中之二。”
那白衣人並不在意被唐子慕猜測出身份,道:“十幾年前的往事,如今皆已雲散煙消。”
雲夢稹和那黑衣人卻是一驚,這三個名號他們卻是聽說過的,“虯梅”自不必再說,陸蓮便是他們所差,監視了他十餘年,那“亂鬆”更是自打有了禦寇司以來一直在追殺的榜單之上,但天下之大,人海茫茫,若存心藏匿,也無法得知其所在。那“風竹”卻是一個例外,上頭所命只是尋其蹤跡,且再三強調不可傷其性命。
對於他二人來說,無論找到哪個,都是大功一件,雲夢稹眼珠一轉,道:“不知閣下是‘亂鬆’還是‘風竹’?”
那人並不回答,卻聽唐子慕道:“當年三人中虯梅年紀最長,亂鬆則在壯年,風竹則更爲年輕,既然虯梅極力維護他,他自然是亂鬆,而風竹,便是這位林公子的父親了。”
林劍瀾此刻只呆立在那篝火旁邊,心中有千萬疑問,又不知從哪句開始問起,更不曾想到這白衣蒙面者竟也是當年與父親志同道合之人,只盼着唐子慕將過往的一切俱都講明。
講到林霄羽,唐子慕也是神色複雜,道:“‘虯梅’已看淡世事,現今不過是一個十幾年受人監控的老僧,恐怕在場之人均已知道他原來的姓名,只林公子還茫然不曉。這位‘虯梅‘,當年大大的有名,一篇《討武瞾檄》慷慨陳詞,傳遍天下,就連今上也要拍案稱絕。”
林劍瀾“啊”了一聲,向大智望去,見他神色仍是平靜中帶着些愁容,忽想起瘦西湖畔,他與父親初見時所吟,他一路上着實琢磨了一番,卻猜不出來,原來他將名字中的“賓”、“王”兩字顛倒。
當初在家鄉那三年,林龍青曾將他的這片檄文細細講解,又讓林劍瀾讀了他好多詩文,只說十餘年前那場交戰後此人以死殉志,不想竟就是眼前這形如槁木的老僧。想到此林劍瀾不由喃喃念道:“欲以腔血酬王志,忝謝殷勤座上賓,但憑九天雲霄力,誰道片羽不凌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