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禁章節<<
樑王收購銅鐵,或許在賣家手中還有據可查,但私鑄兵刃,是何等小心隱秘的事情,而謝瑤環來江南目的不過爲了延緩朝廷出兵,安撫百姓,讓義軍返鄉耕種,並無刻意與樑王作對之心,否則當日就不會放走武宏,爲何謝瑤環與蘇鸞仙兩個不通武功又多年不曾來過江南的女子卻能查到?
樑王位高權重,怎會輕易暗示人刑殺大臣,況且謝瑤環可謂給足了他面子,損失些這些年搜刮的民脂民膏而已,着實犯不上這樣將事情做絕,除非是他事先便知道私鑄兵刃的證據在她二人手中。
想來想去,都只有一種可能,有人將這證據透露給了她們,又將她們手握證據這點,透露給了樑王,樑王又豈能容她們活着見到武則天,便藉着巡察之機欲湮滅證據,暗示來俊臣殺了謝瑤環,正巧蔡少炳又被謝瑤環處死,來俊臣自然不會放過這報仇的良機,對他們來說,一切都順理成章,只是想不到,這都是早已被人安排好的道路。
看着下面繁華街道,武則天御輦之後煙塵滾滾,林劍瀾的雙眼不覺有些模糊,將頭低下埋在兩臂之間,即便這推斷有九成可信,然而,謝仲舉已經死了,難道還能再去與袁行健說,那口口聲聲要資助義軍之人,其實就是他,爲了造成今日的局勢而讓謝仲舉含冤而死麼?
此時才明白韋素心當日見了那投簽出來的結果,一句“袁相公,你莫要後悔”原是意味深長,若是當日的結果不是那樣……每每想到此處,林劍瀾的思緒總是不止一次的要向一種可怕的想法奔去,或許韋素心早就在等着這結果,有了結果,他纔有對策,決定對謝瑤環是殺是留。然而韋素心成竹在胸,知道不管怎樣,兩條路最終會併到相同的結局。
武三思,來俊臣,謝瑤環,蘇鸞仙,袁行健,還有自己,原來……我們竟都是他的棋子罷了。
林劍瀾此時心中苦澀之至,被人當作棋子一般的滋味原來這樣的難受,然而最難過的是明知如此,卻無能爲力,真正知道韋素心身份的恐怕並沒有幾個,自己便是其中一個,可見他對自己十分信任。他讓人將自己挽留在花王府,原意也是不想自己摻合進來受到什麼波及,是自己巴巴的趕往太湖,從某種意義上講,這結局難道自己便沒有一點干係麼?
想到韋素心自徐敬業失敗起,十餘年的籌謀,這人生又有幾個十年可以等待,可以供他這樣一次次重來?自己離開家鄉的日子似乎近在昨天,時光就在這來回碌碌無爲的奔波中悄然逝去,轉眼一年又一年。太湖此次舉事,對韋素心來說,恐怕也是人生中最後一次實現當年志願的良機,因此不惜一切代價與手段將這機會牢牢抓在手中,不容有什麼閃失,即便如此,他還是給予了自己以極大的信任,任自己出入太湖軍中,賭的也是對他的一個“信”字,自己又怎能辜負了韋素心,將這些隱情揭露開來,把他的數載經營毀於一旦?
成不成功且自由他吧,但敗卻不應敗在自己身上,雖然這種想法林劍瀾略覺有些低下,卻也一時間再無他路可以選擇。
林劍瀾本想再在這能俯瞰市井百態的屋頂多坐一會兒,吹吹涼風,卻忽的想起匆匆聽了肖統領的遺言去了杭州,又多出許多事端,竟未及與林龍青打過招呼,也不知現在他對江南局勢可還關注,滯留洛陽所要做的事情又完成幾何,想了想,不管怎樣,總要告知他肖統領之事,便急速的向林龍青暫住之地奔去。
還記得上次去時,滿院洋溢着藥香,幾乎要滲出院門來,這次卻換成了一股香火之氣,林劍瀾心中納悶,正要開門,見院門已經被人從裡面打開,道:“林公子請進。”
林劍瀾知道林龍青在這附近必定安排了人守衛,並不奇怪,跟着那人走了進去,仍是忍不住向那屋檐下掃了一眼,見清理的乾乾淨淨,並沒有爐竈藥罐之類,暗道:“莫不是嶽大哥的傷已好了麼?”
進了屋才發覺那牀上空空如也,林龍青等人似乎正在談論些什麼,林劍瀾轉頭看去,見方錚與張連濤二人面上隱隱透出些喜色,不禁問道:“怎麼不見嶽大哥?他可好些了麼?”
不問還好,話音剛落,頓時屋內氣氛變得極爲沉悶,竟是誰都不言語,林劍瀾方注意到他們三人腕上俱繫了一條黑帶,心下大驚,這乃是幫中兄弟死去的標識,顫聲道:“嶽大哥他……”
林龍青嘆了口氣道:“他已經不在了。”
林劍瀾道:“可我那日離開,他雖不肯醫治雙眼,卻也未病到這般地步。”
林龍青擡起右掌怔怔看了看道:“不錯,他並不是傷病而死,乃是我親自用這手掌將他打死的。”
林劍瀾猛的從椅子上站起,道:“青叔?這……這是爲何?他心中歉疚,已經自殘了雙目,了無生意,不過每日受着煎熬度日,你爲何還要殺他?”
還不等林龍青說話,方錚已急忙站起道:“林公子莫要這樣不分青紅皁白,幫主他……唉,此時說來話長,容我慢慢講給你聽。”
轉眼間窗外暮色已濃,早有人進來悄悄將蠟燭燃起,又退了出去,林劍瀾強忍住心中難過,走到那門邊,撫摸着門柱道:“嶽大哥就是在此處……”
張連濤道:“你莫要責備幫主,昏暗之中,幫主進得屋來,並不曾想到門後有人,劍尖直指自己要害處,又距離的這樣近,的確無法可想,只以爲是什麼人暗中行刺。”
林劍瀾悲哀的搖搖頭道:“我錯怪了青叔,那般景況下,貼身而站,自然只能一掌全力擊去。”
張連濤道:“只是千不想萬不想,竟是嶽兄弟,趁幫主不在時自己下牀躲在門後,只等幫主進屋這一瞬間,待到幫主發現那劍尖被布裹了幾層,嶽兄弟已經胸骨盡碎,無力迴天了。”
方錚嘆道:“嶽兄弟不知爲何一心要死在幫主手下,林公子若要怪,便怪我們吧,萬劍虹在附近立了堂口,幫主本是想去拜會他一下,我與張兄弟均覺幫主親自前往實在沒有必要,我二人前去就足夠讓他在衆武林同道面前下不來臺了,因此幫主便留在此地坐鎮,誰知……”
林劍瀾點點頭道:“也不怪你們……”心中道:“他那日便有求死之心,防的住一時,防不住一世,只是他竟做的如此絕決,處心積慮的死在青叔的掌下,也算是了了他的心願,讓他從此解脫。”想到此不知是喜是悲,又覺忽喜忽悲,矛盾之至。
林龍青知他與嶽靈風交情極篤,並不怪他剛纔貿然責問,從袖中掏出一物攤在桌上道:“只是他臨死從懷裡掏出這樣東西,還面帶笑意,我三人對着這張紙看了許久,卻都摸不着頭緒。”
林劍瀾急忙上前,細細看去,卻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張信箋,上面隻字全無,經過幾人的手,有些皺皺巴巴的,幸未破損,林劍瀾疑道:“可試過用水麼?”
林龍青道:“用水浸這是極常用的手段,早已試過,確實沒有字跡,也用火烤過,只在角上,看來是很普通的紙,多烤一會兒這紙就燃着了。”
林劍瀾向左角望去,果然有一團褐色的薰痕,看來也不能用火,不知嶽靈風臨終之時爲何要將這沒有字跡的紙掏出,又面帶笑意,想到此不由驚道:“不對啊,嶽大哥那時雙目早已不能視物,更別說寫字看書了,又怎會留給你什麼遺言?”
林龍青道:“我原也以爲,這無字信箋恐怕是他以前要給我的,但看紙張卻新,同我們隨便放在屋內的一樣,若說這其間有什麼人揹着我們與他接觸,給他這信,他若有意給我,爲何不盡早?”
林劍瀾道:“的確如此,若這信上有什麼重要的內容,他不但沒有儘早,反而藏在胸口,又專等被你重擊之後再給你,萬一這信……”說到此處,林劍瀾卻是一個激靈,道:“青叔,他摸出這信後,怎樣行事?”
林龍青道:“他受我重創,哪還能做些什麼,摸出這紙後,用手掌在上面摸了摸,方含笑而去。”
林劍瀾手指輕輕撫摸着那信紙,道:“只因他明白了一件事,也由自己的死親自驗證了,青叔,這信上,原本就是一個字都沒有。”
方錚道:“那他還當作寶貝一樣藏在胸口?”
林劍瀾苦笑了一下,道:“他想交給青叔的,便是即便藏在胸口,被青叔重擊到胸骨盡碎都不曾碎成一片片、更不曾有什麼缺失的這張信紙。”見林龍青已露出瞭然的神色,張、方二人卻仍有些迷糊,又道:“你們可還記得當年青叔被逼走時,就連青叔自己也無法解釋的那封‘親筆’書寫的血書麼?”
方錚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這掌力原本是透過信紙而由對方的軀體承受,如此重的掌力,都不能將一張信紙擊破,何況當日幫主並未對曹書劍下過重手,他又何來什麼‘血書’呢?”
林劍瀾道:“曹書劍做事實在縝密,即便是一封僞造的書信,卻連青叔都不能否認不是自己的字跡,是因爲那上面每個遺留的字,確確實實是青叔親自所寫,可以想到,當年青叔與他之間文字上的互相交待極多,然而若要單單剪下需要的字來拼湊粘貼起來這樣一封書信,便是傻子也能看出來是僞造的。與其這樣,還不如干脆一些,直接將一些關鍵性的詞語撕下,只要偶爾有幾個字句茬口特意對好便可,預先放在胸口,拼着捱上青叔一掌,讓衆人以爲,這是被掌力擊碎後所致。”
林龍青長嘆道:“湊起這封書信也並不容易,我寫字並不規整,想必他運籌了許久。”
林劍瀾道:“成大夫曾道青叔的毒是他所下,至於曹書劍的毒,又是何人所爲,還不清楚,但這零落的信箋碎片,再加上他的一口血,拼湊起來自是讓人觸目驚心,不由得不信。”
張連濤道:“只是不知道嶽兄弟怎麼突然想明白了此事。”
林劍瀾道:“雙目雖忙,或者心境卻更加清明。”說到這裡,心中只覺得一陣陣的淒涼襲來,道:“嶽大哥葬在何處,我想去看看他。一個人。”
林龍青本也想帶他過去,見他特意加了“一個人”,知他心中難受,想自己獨自拜祭,便不再多說,將地點告訴了他便出屋而去。
方錚則拍了拍林劍瀾肩膀道:“天色已晚,快去快回。”
林劍瀾出了屋子,見檐下早有人等候,見他過來忙遞了一個籃子過去,裡面香燭紙錢等物俱都備好,他方拎在手中,向嶽靈風的埋骨之地緩步走去。
這小小的一抔土堆,並不能與謝瑤環那樣受了極大榮寵的墓碑相比,江湖中人,說不定哪天便身遭不測,時間不由己,地點也不由己,隨意而已,林劍瀾見那墓碑是由一整塊松木所制,上面刻着“嶽靈風之墓”幾字,雖然沒有落款,但看指力筆鋒,應是林龍青所刻。
林劍瀾盤膝坐在墓碑旁邊,將竹籃中的蠟燭和長香燃起,插在土中,這淒冷孤獨的墳墓方有了一絲暖意。
林劍瀾隨意拿了些紙錢燃起,凝視那手中燃起的火光,不禁出了神,忽覺手中一陣灼痛,方驚覺那紙錢已經燃盡,擡眼望去,見天上月色清亮,四周松濤陣陣,似乎嘩啦啦的過林風中,依稀仍能聽到嶽靈風拊掌和道:“讀書之樂樂何如,綠滿窗前草不除。”
此刻林中夜蟲鳴叫,涼風習習,想到初見嶽靈風時還是初春天氣,那夜晚的窗下竹林綠意初泛,時光荏苒,今夕又是哪一段流年的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