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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劍瀾着實未想到在這種場合說出這句話來竟能引發如此大的譁變,重盔武士仍勉力維持秩序,然而若無法停歇民衆的憤怒,恐怕到最後還是要兵刃相向,轉眼就是規模極大的鎮壓民衆的流血事件。
擡眼看去,見武則天面無表情,並無驚慌之色,仍是緩步走上臺階,方回身清聲道:“朕今親自來江南,便是爲了徹查謝大人冤情,懲處奸頑,是非自有公論,朕必定會對三吳百姓有個交待。”
也未見她喊的聲嘶力竭,但這語氣平靜中自然帶着一股威嚴,林劍瀾心中不由暗暗佩服道:“本是她對謝仲舉有所猜忌,才委派了樑王與來俊臣前來,此時幾句話便棄了樑王與來俊臣,她卻一轉眼成了爲謝仲舉申雪冤枉之人,摘得個一乾二淨。”
見民衆義憤之聲略微降低,武則天又緩聲道:“兩旁搭起蓆棚,若有意看朕審問之人俱可留下。”
衙外這般喧鬧,裡面自然再不能沒有動靜,不消片刻便見二人臉色刷白急匆匆的由內奔出,見到武則天急忙跪倒,齊聲道:“恕臣等接駕來遲。”
武則天臉色如覆了一層寒霜,輕哼了一聲道:“我還以爲要朕親自去裡面拜見二位大人!”
林劍瀾此時方看到身後跪倒這二人,一個身材魁梧高壯,方面微須,已有些微微發福,雖面露懼色,但卻透着幾分假意,另一個則較爲秀氣,目光中透着一股與生俱來的陰狠,他們便是權傾朝野的武三思與讓天下憤恨的來俊臣了。
武則天緩聲道:“你且平身。”林劍瀾略一猶豫,便站了起來,武三思與來俊臣也站起來抖了抖衣襬,卻聽一聲冷冽的輕斥:“哪個叫你們起來?”他們忙又撲通跪下,心知此時武則天真是天威震怒,方小心了起來。
林劍瀾轉回頭去,見唐子慕剛叫人安排妥當了兩旁的蓆棚,那人羣雖然激憤,但武則天語意明朗,又對平民並不責怪,反而安置妥帖避免他們飽受雨淋,此刻倒也不再大聲喧鬧,也無人甘心就此離去,都靜靜關注着府衙中間。
林劍瀾看府衙正中已擺好了案臺與屏風,那屏風描金鏤鳳,華美不凡,案臺則還是以前的那個,心中不由一酸,相隔不過數十日,之前謝仲舉在此平民憤、正歪風,運籌帷幄,舉止灑脫,而今卻已長眠在太湖湖畔。
武三思卻跪也跪的不安生,蘇杭之地,別說是他,就是武宏在此,也是平日一跺腳便要震三震,此刻當着那麼多平民百姓的面跪在這裡,顏面盡失,偏偏武則天卻對他不理不睬,唐子慕一笑,上前輕聲對武則天道:“皇祖母,樑王殿下與來大人且不論有罪與否,跪在這雨天泥濘之中有失官體,着實不雅,可否賜他們起來,再做問話?”
武則天嘆了口氣道:“你說的是,唉,你們……平身吧。”
二人忙不迭的謝恩而起,樑王方諂媚道:“姑母爲何千里迢迢的來了這裡,也不告知侄兒一聲,侄兒也好事先準備安排迎駕事宜。”
武則天冷冷道:“你要準備什麼?要安排什麼?哦,朕明白了,刑死了謝仲舉,那自然要事先準備準備,安排安排。”
來俊臣聽到“刑死了謝仲舉”,頓時面上閃出一絲喜色,瞬時不見,躬身道:“謝仲舉被太湖賊匪劫牢而走,如今生不見人,但死要見屍,無憑無據,聖上何以言出‘刑死’二字?臣下實實冤枉死了。”
雖然聽林劍瀾說謝仲舉已死,但又未曾見着屍體,武則天也不敢輕信一方,道:“這位公子,你剛纔說謝大人已經去了,有何爲憑?”
林劍瀾暗道:“憑據,難道再驚擾謝大人英靈,讓你們掘地相見麼?”
他這麼一躊躇,來俊臣卻有了底氣,笑道:“無妨,這位公子無法拿出證據來,臣下卻有證據謝仲舉實實是被太湖賊匪劫牢而去,昨夜我蘇州府衙內十數名巡夜差役,還有臣下隨身所帶的六名刑官俱被賊匪所殺,現在屍體還陳列後堂,死狀俱是慘不忍睹,實在可憐,下官剛纔未及接駕,就是因爲在後堂造冊撫卹事宜。”說到此處,淚光瀅瀅,大聲道:“臣下不明白的是,若是劫走謝仲舉倒也罷了,這些官差與他們並無什麼深仇大恨,下官手下的刑官也只是負責問話而已,加之謝大人身份特殊,一根手指頭都不敢碰,她怎麼就狠心到這個份兒上?”
林劍瀾見他矯揉造作,極盡胡編亂造之能事,氣的兩眼冒火,直竄到來俊臣身前道:“你敢說你沒有動刑?”
來俊臣嚇了一跳,又不敢直視林劍瀾的雙眼,只得連連後退道:“你敢咆哮公堂,對朝廷命官無禮?來人啊,快把他拉下去,這野小子從何而來?”
武則天眉頭微蹙,來俊臣又急匆匆從懷中掏出一張紙呈上道:“聖上請看,這上所列罪狀謝仲舉早已供認不諱,手印在此,竟還有人試圖爲她正名翻案,着實的居心叵測。”
林劍瀾一瞥見那紙上背面透過來紅紅的一團手印,渾身一個激靈,徑直將那狀紙搶了過來,手卻不由自主的發起抖來,顫聲道:“你說她供認不諱,按了手印?當真是一派胡言!”
來俊臣見他表情可怕,不由退了一步,道:“太……太無禮了!聖上,聖上……”
武則天卻並不吱聲,只望着他若有所思,林劍瀾一抱拳道:“在下江湖中人,不懂得朝廷禮數,望聖上莫怪,能允我細細講來。”
武則天道:“朕恕你無罪,但講無妨。”
林劍瀾方黯然道:“在下見到謝大人時,她早已氣絕了,一身白衣被血浸透,乾溼不均,顯然一夜間就未停止過對她用刑。”
武則天輕輕瞥了來俊臣一眼,並不做聲,來俊臣卻如坐鍼氈,林劍瀾又道:“聖上,只是當時在下有一件事情頗爲疑惑,謝大人既然已經死了,但卻緊握雙拳,任在下用盡全身力氣,也掰不開來,聖上可知這是何故麼?”
武則天皺眉道:“莫非她手心中握着什麼極爲重要的東西麼?”
林劍瀾搖搖頭道:“在下所想同聖上一樣,只是來大人的兩個手下卻幫在下解開了這個疑惑。”便將甬道中那兩名刑官的對話一一口述出來,悲憤道:“謝大人用盡最後一點氣力,將手握的死死的,便是不想讓人隨意污衊她的清白。”又回頭直視來俊臣,邊向他走去邊道:“在下不知你這按了手印的供詞從何而來,那地牢仍在,你特意從京中運來無數刑具送來此地,果真讓你派上了用場,一夜之間玉女登梯便用在謝大人身上有六次之多!裡面每樣刑具描金繪彩,俱是你這毫無人性可言的人的心血之作,你自然捨不得丟棄,若是將這蘇州府衙封了起來搜索一番,你的那批令人髮指的刑具便會被聖上發現。你當真是在後堂爲那些死去的衙役造冊發放撫卹銀兩麼?恐怕是在忙着把這些東西搬走以掩蓋你刑死封疆大吏的罪過吧?”
林劍瀾一步一問,來俊臣一直向後退去,退到無路可退,竟被門檻絆倒,跌了進去,兩旁人羣一陣高呼:“殺了他!殺了他!”武則天則面沉似水,望向來俊臣的眼神高高在上,毫無一絲憐憫可言,林劍瀾回頭望去,看到這對眸子,心中一凜,不知爲何想起了袁行健手刃的仇人周興來,暗道:“這次,來俊臣這枚棋子就要被拋棄了麼?”
來俊臣跪爬到武則天身前磕頭不已道:“聖上,聖上,他口說無憑,他來歷不明,聖上怎可輕信?”
林劍瀾則又凝氣大聲道:“在下有人證!也知謝大人葬在何處,只不過不想再去攪亂謝大人英靈,因此之前一直未曾提過!”
武則天眉頭一揚,道:“人證何在?”
林劍瀾道:“煩勞聖上差人去接,但恕在下無禮,聖上左右之人在下俱都信不過,只信得過臨淄王。”
唐子慕一愣,隨即側身道:“皇祖母差遣,孫兒無不從命。”
武則天道:“你倒是好脾氣,也罷,你問問他人在哪裡,給我安安全全完完整整的帶過來。”
林劍瀾與唐子慕對視一眼,見他走近,面上並無什麼特別的表情,心知還是少說無關之言,便將落腳的地方附耳說了一遍,唐子慕只一點頭,便招呼了一下,與十來個護衛迅速離去。
等待自是難熬,對來俊臣來說,更爲難受,幾次求助的望向樑王,卻見這微胖男人彷彿不認得自己了一般,一副**表情直視前方,心中恨到了極點,然而更爲焦急的是不知那人證到底是哪個,府內正如他不認識的那個憑空冒出來壞了自己好事的野小子所言,刑具俱都未運出去,若是聖上再較起真來,自己恐怕便是官位不保了,弄不好還要被流放。想到周興被人在路上砍的如爛肉一般,他後脊樑骨頓時一陣發麻。
武三思此時也不好過,別看他站立的筆直,一雙腿早已不停使喚。江南青樓女子嬌媚美貌,個個溫柔似水,昨夜已在溫柔鄉中死了幾次,今晨還未及養神休息,便被來俊臣找了過來,還在慌亂的處理善後,武則天竟突然駕臨江南,大有問罪之意。此刻他後背早已溼成一片,腿也在下面簌簌發抖,卻仍是強自鎮定,暗道:“看目前狀況姑母只是拿來俊臣開刀,看來是時候要與此人撇清關係了。”
各人正各懷心思,卻見唐子慕已經轉回,在武則天耳邊低語了幾句,武則天頓時面露喜色,張望道:“鸞仙,可是鸞仙麼?”
衆護衛之中站着一名女子,青衣布裙,若不是穿的這身衣服是林劍瀾所買,幾乎不認得眼前的女子,恢復紅妝打扮後,雖然樸素,卻是另一種樣子,只是因着謝瑤環之死,甜美溫婉的表情反被哀傷與悲憤覆蓋。
那女子聽到武則天招呼,眼圈一紅,幾步跑到武則天身前,跪倒哭泣道:“聖上,聖上,你爲何不早來一步?”
武則天此刻方露出些慈祥悲憫之態,竟親自將蘇鸞仙摻起,道:“鸞仙,你……”卻見蘇鸞仙脖領、袖口處傷痕,重又面泛慍色,拍了拍蘇鸞仙的手道:“你受苦了。”
蘇鸞仙抽泣道:“爲聖上辦事,何談受苦,只是謝大人生生被這羣狗賊……”
武則天道:“唉,朕都知道了。來俊臣,這些年你都做過什麼事情,朕心中都知道,只是念你以往有功,打心眼兒裡希望你能有朝一日自己醒悟,不想你越發仗着我對你的恩寵,變本加厲,此次三吳百姓口中的青天就這樣被你活活折磨致死,你還有何話講?”
來俊臣叩頭不已道:“微臣知罪,臣鑄成此等大錯,自知已經不配在出沒朝堂,若聖上能將臣貶爲布衣,臣甘願叩首謝恩。”
武則天嘴角輕輕一揚道:“你所做的那些刑具,朕早日便聽人說過,聽說受刑之人,只恨不得速死,只恨自己爲何生而爲人,能讓人痛苦至斯,做此刑具之人時時日日都在朕身邊,朕此刻竟有些不寒而慄,不知你這個人,是惡人乎?是厲鬼乎?”
來俊臣臉色頓時變的蒼白,訥訥道:“臣……罪臣已經知罪了,若聖上仍覺罪臣悔意輕微,可判臣流放苦寒之地,罪臣願每日唸經頌佛,洗刷罪過,爲聖上祈福。”
武則天道:“爲朕祈福?朕恐怕當不起。說起流放,你就不怕落得個和周興一樣的下場?”
林劍瀾愕然擡頭,見武則天高坐案臺之後,望向來俊臣的眼神帶着幾許玩味和輕蔑之色,來俊臣爲自己尋了兩條後路,卻都被武則天輕易的一一堵死,下場已經不言自明。
一如那日涼亭中輕聲的不帶一絲遺憾、一點感情的“殺”字,武則天嘴脣輕啓:“斬,以平江南民憤,以祭忠臣英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