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藩是丐幫幫主,江湖中地位自不待言,但當昔日的唐子慕搖身一變成了龍子龍孫還對自己這般禮遇有加,不由眼眶一熱,心底裡更有了幾分熱血彭湃一酬知己的念頭。
一干護法在接到毛三信兒的時候還矇在鼓裡,雖然齊藩等人細細解說了一番,還是難免有人心懷不滿,只是丐幫等級分明,衆長老既然一同決定,那就要執行。此刻見唐長老衣着華貴,身後跟着若干袍服冠帶講究的官員,又看見齊藩迎上來便拜,才知果真這唐子慕來頭不一般。
李隆基衝着各位長老護法拱了拱手,方回頭對齊藩道:“弟兄們可都來了麼?若是方便,請大家夥兒現身出來,我有話講。”齊藩點了點頭,輕聲呼哨了一下,周邊樹林、房屋等隱避處瞬時一陣鈴響,黑夜中密密麻麻看不清楚多少丐幫弟子,稍微有靠近些的,棍上懸的俱是六個鈴鐺,可見的確盡是其中精銳。
李隆基環視了一圈,方撩起袍子半跪於地,身後官員見他竟然跪下,大驚之餘也紛紛下馬,卻不知道是不是該陪着一起,不陪吧,臨淄王都跪了,陪着吧,給眼前這些衣衫襤褸面貌骯髒的乞丐下跪實在不甘心。向林劍瀾方向看去,見他們神色坦然而立,並沒有什麼爲難之色,頓時也紛紛鬆了口氣,站在一旁。
林劍瀾嘴角揚了揚,心知他總要說點什麼,否則這羣平日自由自在慣了的丐幫子弟,一旦與熟識的江湖中人打了個面對面,實實的不好動手。
李隆基輕咳了一聲,道:“唐某自被年老幫主相救,深受各位關照,隱瞞身份,實屬不得已而爲之。今夜煩勞兄弟們來此,爲的是一件爲國爲民的大事。太湖聚義,我們也曾大力支援過,而今才知道這原是樑王的計策,將朝廷駐軍調至江南,他手下的門客卻四處煽動矇騙江湖中人,假借爲萬劍虹祝賀之名逼近宮苑,情勢危及,不得已藉助衆位兄弟的力量。”
林劍瀾聽他把事情都推在樑王身上,又無查證,心內暗道了一聲妙,忽聽裡面有人慢慢走出來,卻是曾經交過手的朱丞鴻,悠悠道:“唐長老,或許現在應叫你一聲王爺,樑王要搶的是你李家的江山,於我們又有什麼好處?丐幫行俠仗義,自由自在不受拘束,你莫要將我們弟兄當了你爭奪皇位的卒子!”
這疑問自然也是許許多多弟子的疑問,李隆基苦笑一聲,不緊不慢道:“朱護法,我雖是個王爺,包括我父王在內全家上下處處被人轄制監視,能動什麼爭奪皇位的心思,若不是樑王生性貪婪狡詐,兇殘暴虐,我何必管他?他顧忌世人說法,也不會趕盡殺絕,我做個不問世事的安然閒散王爺便好。只是一想到從此黎民塗炭便心中一陣陣的難受。常在丐幫,看諸位行俠仗義,也多少受了點薰染,大丈夫在世,有些事情一定要做,否則對不起自己的良心。若能阻止武三思,豈不是一件大大的義舉?”說到此處又深深一拜道:“實話告訴各位,今晚一戰,我連五成的把握都沒有,弟兄們若是助我,傷亡難免,若是此刻願意離開,唐某決不強留。”
此話一出,暗地裡的意思誰聽不明白?若是走了,不就成了不俠不義的怕死之徒?林劍瀾看李隆基做戲,他對帝位不心動是加的,說的也只有一半兒是真,不過只有這一半兒也足夠了,只決計不能讓韋素心得逞便好。
李隆基站起身來,道:“若說弟兄們能得到什麼,唐某無法擔保,只願今夜成功之後,天下百姓安居樂業,再無流離失所,再無丐幫!”丐幫中人有的起初不解,暗道:“我們幫你,你反而要散了丐幫?”然而轉念一想,卻大都明白過來。
做乞丐豈是天生就願意的?還不是被逼到了一條走不通的窮路上?入了丐幫雖然還好,但與其他江湖門派相比,自然而然的沾了一個“窮”字,衣衫襤褸和人家並排而坐都自覺矮了三分。那些不在丐幫的,更爲淒涼,乞食街頭常被人打狗咬。
天下沒有一個乞丐,這是何等豪言壯志?一時間丐幫中人羣情俱都激昂起來。
見再無人有什麼反駁意見,李隆基方對齊藩道:“齊幫主,可以按我們約定的分派各道弟兄了,這圖紙上標註的都要派人過去。”
齊藩點了點頭,正欲下令,卻見林劍瀾快步走了過來,輕聲道:“晚輩有個不情之請,爲了方便行事,請各位丐幫弟兄莫要在意地位等級,先一併把棍上鈴鐺取下。”
他說的雖然在理,但這鈴鐺數目是地位表徵,齊藩棍上的鈴鐺尤其來之不易,然而想了想,仍是帶頭將鈴鐺取下,道:“從今日起,丐幫弟子無分高低,俱都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說罷雙手運力一搓,十個鈴鐺頓時被揉成了一個銅球,頓時四周響起一片嘩啦啦的鈴聲,其他長老和護法自然同齊藩一樣,一些武功尚未到這等地步的則將鈴鐺重重擲在地上,以示決心。
鈴鐺摘罷,幾位長老護法低語了幾句,便分頭離開,一時間數不清的黑影飛身躍出向四路縱奔而去,良久才復又平靜下來,李隆基重又上馬,十數人又行了半里,見宮牆高大綿長,其間一座不怎麼起眼的宮門靜靜佇立。
兩旁的守衛並不吃驚,雖然有幾個人從未見過,但臨淄王身份高貴,加之身後若干常來常往的重臣,自不會引起什麼懷疑。李隆基下了馬,神情甚是倨傲,朗聲道:“聖上密召我等進宮,開門。”
那守衛卻面露疑惑道:“今晚剛接到命令,聖上路上太過勞累,不召任何人進宮,王爺和幾位大人稍候,待小人去請示。”
林劍瀾想不到要進宮門便有些周折,雖然尚有一道兵力在半里之外待命,但此時便要與守衛衝突的話甚不明智,李隆基卻面露微笑,並不着急,見那宮門突然從裡打開,一個青年緩步走出,道:“聖上請諸位進去。”
林劍瀾擡頭望去,見那青年心裡不由一跳,竟與那酒樓中高談牡丹、韋花王后花園中陪伴武則天的書生面貌有八分類似,仔細再看才覺區別甚大,眼前人眉目如畫,嬌美如女子,若只論容顏,比那書生還要好上幾分,但氣度卻相差甚遠,帶着幾許稚氣與任性。
衆護衛見到是他,俱都躬身拜道:“既是張公子親自前來迎接,必定是聖上的意思,王爺和幾位大人,小人也是奉命行事,千萬莫怪。”
那青年點了點頭道:“諸位請跟我來。”說罷轉身向內走去,也不理睬門外護衛,林劍瀾暗道:“這便是世人傳說的蓮花六郎張昌宗了,這樣的美貌,難怪會得到武則天的寵幸。”
衆人跟着張昌宗七繞八繞,一路默然無語,到了一處高樓腳下方纔停下,張昌宗道:“聖上和我哥哥就在……”話到此處卻再也說不出來,林劍瀾搶上幾步,見李隆基正自將佩劍從他胸口拔出,眼神怨恨之至,對着搖搖欲墜的身軀唾了一口恨恨道:“妖孽!”
那張無比美貌的臉越發蒼白,嘴脣漸漸失去了血色,因爲劇痛仍在不停的顫抖,兩隻手慌亂的捂住胸口卻止不住汩汩涌出的鮮血,眼神迷茫不解之至,四處張望,入眼卻是官帽下冷峻不屑的目光。他勉力向那高樓走了幾步,嘴中仍喃喃道:“哥哥……怎麼……”
林劍瀾呆立在原處,看着眼前這青年慢慢栽倒在臺階之上,一張絕世容顏似乎到死也不相信既爲臨淄王做事,爲何仍是被他這樣仇恨,李隆基拍了拍林劍瀾肩膀道:“莫要不忍心,這是政變。”說罷揮了揮手,衆人拾級而上。
言外之意,宮闈政變,流血自然在所難免,然而這明明沒有必要,他的錯只在於受到了武則天的寵愛,世間流言紛紛,控鶴府與武則天之間早已被形容的污穢**之至,李隆基身爲皇孫,早已覺得羞愧難言,重壓之下,今日才得爆發。
擡頭望去,渾圓明亮的月亮彷彿正掛在禁宮的上方,下面草木森森,樓影幢幢,月光下的水面波光粼粼,在這靜謐的夜裡彷彿鬼火閃爍,那最高處的樓臺上燈火通明,隱隱傳來絲竹之聲,這初秋的夜裡彷彿也是春意融融,而腳下的男子卻再也回不去了。一陣夜風吹來,林劍瀾不禁打了個寒戰,急急向上趕去。
李隆基並不知道爲何林劍瀾急急上去,反而比他還走在前面,層層宮殿迴廊,讓這些大臣都發出了輕微的氣喘聲,絲竹聲中有一縷若有若無的笛聲,林劍瀾循聲而去,卻到門口停住了腳步,那笛聲幾乎在同時也停了下來,裡面一個似乎無論如何也熱不起來的聲音道:“有些悶,我出去看看。”
門一打開,卻見林劍瀾立在外面,幾面之緣的零碎回憶此刻一一閃現。那人並不驚慌,淡然的看着林劍瀾,似乎早已料定今晚之事,片刻間李隆基等人已經走近了過來,並不刻意放輕腳步聲。
那人自李隆基走近目光便定在他手中染的鮮紅的長劍上,嘴角卻抽動了幾下,又強自忍住,似乎竭力不讓自己發笑一般,李隆基知道武則天就在裡面,看到此人心中不爽到了幾點,然而仍是不敢擅動,只低聲道:“讓開。”
外面這些聲響早已驚動了裡面的人,一溫柔的聲音道:“易之,外面什麼人?可是六郎回來了嗎?”
林劍瀾看着眼前這人頭髮仍是隨意束起,一身淡紫色的衫子,上面勾畫着幾蓬墨色蘭花,清秀孤高的臉龐上閃過一絲輕微的擔憂,卻仍是側了身子讓出了門口,林劍瀾向裡望去,見裡面富麗堂皇,香氣氤氳,迎面的國色天香屏風下面,一婦人斜倚着榻牀半閉着眼睛支肘而臥,一手搖着扇子極爲隨意,比起當日在江南相見時似乎又老了一些。
正因她與張易之獨自相處,身邊竟無一人服侍,聽許久無人回答,她方睜開眼睛,卻見到林劍瀾站在門口,張易之則側身而立,二人身後過了良久方繞出一個人來,恭敬道:“孫兒給皇祖母請安。”
想到自己本已下令不傳召任何人進宮,而寅夜這些人竟能長驅直入,身邊卻無一人前來護衛,武則天眼睛不由微微眯起,卻似有寒光從中閃現。多年的宮廷生涯歷練出來,豈會不知出了何事,她仍不改臥姿,只轉頭道:“易之,怎麼回事。”
林劍瀾聽武則天語氣不善,不知爲何,竟隱隱替他擔憂,卻見這身份尷尬仰賴女王而活的人從容直視武則天道:“我讓昌宗開了宮門,至於此處的護衛,已經被我遣走了。”
既是逼宮,已經沒有必要掩飾,衆人紛紛進入,武則天一一掃視過去,衆大臣雖然知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然而仍是忍不住被她冷冷的目光盯的一陣瑟縮。李隆基向前跪拜道:“皇祖母多年爲國操勞,殫精竭慮,這些年尤其疲累,望皇祖母還政於李家,安享幾年清福。”
武則天並不理他,重新看着張易之道:“朕待你們弟兄不薄。”
張易之仍是面無表情,但握着笛子的手關節處卻已經繃緊發白,道:“可是您並不在意,不是嗎?我和昌宗,在您心裡並不是最重要的那個,所以以往的荒唐事,與其說是您寵溺寬容,還不如說您壓根就不願意投入一絲一毫真正的關注。今日的事情,您對他們——您的孫子,您的極信任的大臣的憤怒,其實遠遠超過對我的。”
林劍瀾想不到此時武則天竟笑了出來,道:“隆基,他說的其實也不錯,朕只是沒有想到你們竟這樣等不及,不過只憑你這幾個人,連軍士都不帶,就想逼朕退位麼?”說罷將扇子掩在嘴上,輕輕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