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惟清最近幾天一直心緒不寧,因爲吳少陽從申州逃出來了。不過他倒不是爲吳少陽能不能逃回蔡州或者能不能被官軍抓住而心緒不寧,他是在爲吳少陽會逃來朗山而心緒不寧。
探馬接連回報,在經歷了最初幾天的被動挨打後,官軍已經逐漸掌握了主動,吳少陽部已經被官軍逐漸壓縮在一個小範圍內,而通往申州和光州的道路都早已被官軍切斷,可能是官軍駐軍較多的緣故,唯獨通往朗山的道路防範比較寬鬆。如果是拿了吳元濟之前的侯惟清,肯定巴不得吳少陽能自投羅網給自己當投名狀,可是既然已經拿了吳元濟,萬一再拿了人家老子,侯惟清心裡就過意不去了。
畢竟,這個時代還是講究職業道德的。歷史上按照李絳的計策,烏重胤協助吐突公公拿下了盧從史,憲宗要任命烏重胤爲昭義節度使,卻遭到設計的李絳的堅決反對,李絳反對的理由是烏重胤背主求榮,名聲不好,難以服衆,也難以讓魏博成德等鎮放心。全然忘了烏重胤之所以擔上這個惡名原因是他李絳派人去曉以大義。最後憲宗迫不得已只得任命烏重胤爲河陽節度使。雖然淮西的主帥是吳少誠,但是吳少陽畢竟是他侯惟清的老上司,把人家一家都逮了侯惟清有點下不了手。
所以侯惟清打算派人去提醒一下李愬,小心吳少陽向朗山方向逃竄。可是侯惟清的心腹還沒有派出去,李愬派的人就到了朗山了。口信很簡單,讓侯惟清明天午時到唐河邊的小樹林會面。
第二天,侯惟清就帶着自己的親兵以巡視爲藉口出了朗山,在唐河邊的小樹林裡,侯惟清見到了在此等候的山南道行軍總管李愬。見到李愬的侯惟清自然是納頭便拜。但是卻被李愬一把扶住。李愬道:
“好久不見,侯兄一向可好?”
北風呼嘯着吹過天地,撕裂開冰冷的空氣,天空依然陰沉,但是李愬溫暖的語言卻讓侯惟清忘記了內心的擔憂。他知道李愬不會無緣無故來找他,於是握着李愬溫暖的手問道:
“李帥召惟清來,可有什麼吩咐?”
李愬笑道:
“侯兄當真是快人快語,好吧,李某也就乾脆一點吧。李某此次來是委屈侯兄再回蔡州一趟。”
侯惟清心裡咯噔一下,果然李愬接着說道:
“吳少陽逃出申州一事想必侯兄已經知曉。李某就不再多言了。某現在已經下令申州往蔡州光州各方向均嚴加戒備巡查。眼下吳少陽的三路兵馬已經被我軍圍殲一路,另一路正被陶順將軍率軍往穆陵關方向驅趕,只有吳少陽這一路暫未尋找到蹤跡,不過某相信這兩日大雪一下,吳少陽必然設法向朗山靠攏,某將力爭給吳少陽造成殺傷,待他到朗山時,侯兄只管開門納他進去。麒麟小說眼下官軍步步進逼,吳少陽必然會要侯兄放棄朗山回到蔡州固防,那時,侯兄且隨他去,李某自然會派人盯着,待侯兄一出朗山,某就會親率軍隊跟隨,到那時只消侯兄稍做接應,蔡州必然攻克。到那時淮西平定,侯兄就是首功一件。”
李愬的話極具誘惑性,不過侯惟清在振奮之餘卻沉默不語,李愬當然知道侯惟清是爲了什麼,於是笑道:
“侯兄放心,只要你依計行事,你的家人一定會得以保全的。”
酉時許,天空果然零零碎碎地飄起了雪花,雪花無聲地飄落地上,如同塵土歸於大地,隱入無聲的黑暗之中,不可尋覓。靠近朗山的一處碉樓上,一名年輕的官兵正在放哨,眼睛卻盯着越來越大越來越密的雪花出神,全然沒有注意到離他不遠的河溝邊,幾個黑影正在慢慢地蠕動。等到他發現的時候,一把短刀已經插到了他的胸口上,他唯一的貢獻就是努力踢了一腳木質的牆壁,讓裡面的士兵能獲得倉促的準備時間。
確實如侯惟清所料,儘管朗山方向官軍駐軍不少,但是吳少陽依然按照淮西的思維習慣選擇了朗山作爲自己的突圍方向,畢竟那裡有距離自己最近的柵壘,可以迅速補充給養,讓這幾天被官軍攆得像兔子一樣的士兵們恢復過來。吳少陽逃出申州後,仗着對申州地形的熟悉,很是威風了幾天。他將兵馬分成幾股,隨意組合聚散,專門襲擊官軍小股兵馬,頻頻得手之後居然奪得了近三百匹戰馬,還有相近的軍服和兵器。官軍的救援部隊趕到的時候往往都憤怒不已,因爲他們死去的同袍被淮西軍剝得乾乾淨淨,赤條條臥在冰涼的大地上。更讓官軍們氣憤的是許多當地的百姓也加入了淮西軍的行列,用剝光衣服這種方式侮辱他們英勇戰死的戰友。每當有淮西的農夫穿着唐軍的棉軍服慢騰騰地出現在官軍面前,許多士兵都忍不住抽出刀來要殺死這個農夫,只是被他們的教化參軍阻止。
教化參軍說:
“弟兄們,出現這樣的情況,我也很難過,想爲死去的弟兄們報仇。但是弟兄們,我們應當想一想爲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情況。那是因爲吳少誠的壓榨,使得這些百姓們沒有衣服穿,他們也有一大家子要養,也知道寒冷啊。我們要報仇,就應當去找吳少誠、吳少陽報仇!”
許多官兵都覺得教化參軍的話很有道理,但是心頭依然鬱憤難平。淮西的農夫們免去了性命之憂,但是皮肉上總是會捱上幾下重的,這使得李愬不得不重申了嚴厲的軍令。官兵們鬱積的憤怒自然也就只能在東躲西藏的吳少陽身上發泄了。
這些是吳少陽所不知道的,但是吳少陽知道的是最近幾天官軍的出擊越來越準了,而且士兵也越來越強硬兇悍,即使被包圍,也死戰不跑。官軍的戰術也發生了變化,注重了彼此的接應,只要有一支小隊被圍,就馬上就有幾支小隊根據信號從周圍趕來,仗着機動性強,對淮西軍又打又追,咬住不放。更恐怖的是,對地形的熟悉不比吳少陽們差的降兵還有鄉兵也投入了追捕中。當吳少陽前天看見自己的另一支人馬發出匯合的信號興沖沖趕去卻險些落入包圍時,吳少陽明白,自己的好日子到頭了,唯一的希望就是趕回蔡州去死守,說不定還能有一線生機,讓孫子延續吳家血脈。
顧不上其他兩股人馬--那兩股人馬都是步卒,凶多吉少--吳少陽迅速地選定了突圍的方向。既然官軍都以爲我肯定回蔡州,那老子就回蔡州,只是老子不從你們預想的路線走,老子去你們最想不到的朗山。於是,吳少陽就率領他的二百多親兵,穿着官軍的衣服,拿着官軍的武器,騎着從官軍那裡奪來的戰馬,懷裡揣着從官軍那裡繳獲的關防,口裡念着從俘虜那裡獲得的官軍口令,大搖大擺地向朗山進發。一切算起來都是天衣無縫,但是不幸的是,吳少陽並不知道官軍的口令是天天換的。於是當吳少陽的中軍官在官軍的關卡前自信滿滿地喊出“翦平逆賊,報答君父”的口令時,他看到了呼啦啦飛過來的羽箭。
比淮西軍的箭雨要壯觀多了。
許多淮西士兵就是懷着這樣最後一絲意識死去的。儘管闖過了關卡,但是吳少陽卻損失了四分之三的人馬,畢竟在原野上巡弋的官軍騎兵隊實在太多了,一聽到巨響,一看到關卡這邊發出的信號,都殺將過來。好容易仗着地形熟和天色黑擺脫掉了官軍的追擊,吳少陽卻喪氣地發現,他的親兵裡出現了逃兵。望着初雪的地面上本來該是哨兵站的地方的橫握着的兵器,吳少陽痛苦地決定提前結束休息,往朗山進發。越來越大的雪讓吳少陽很是慶幸,這雪如果下在白天,他是無論如何依然逃不掉的。爲了防備再有人逃跑,也是出於對自己士氣浮動的部下不放心,吳少陽親自斷後,清掃痕跡。可惜這等於做無用功,因爲不敢走大路,都沿着灌木叢生的偏僻地方走,經常有士兵一頭扎進灌木叢裡,再也找不到了。等到了這個碉樓時,吳少陽身邊只剩下三十多人了。
所以吳少陽選擇的不是硬攻,而是潛越。只是哨兵眼睛直勾勾地朝這邊看,讓吳少陽始終覺得不保險,派了兩個人去做掉哨兵。可惜,一系列動作做得都很漂亮,可還是驚動了屋裡的士兵。嘆了一口氣的吳少陽只好摸起冰涼的大刀,帶人殺了上去。
哨兵人數不多,只有十幾個,但是都配有短弩,這就給吳少陽們造成了一定的殺傷。焦躁的吳少陽只得在親兵將領的勸說下,帶着十幾人先行趕往朗山,請求侯惟清和樑希果的幫助--由於消息隔絕,教化參軍也失職地沒有宣講,吳少陽還不知道樑希果已經被丁士良給逮了。親兵將領則帶着十幾人繼續圍攻只剩下四五人的哨兵。可惜,吳少陽帶人策馬只跌跌撞撞跑出了四五里,就聽到背後“砰”地一聲巨響。就看到--
好漂亮的煙花啊!
早知道,我就不扒官軍衣服了。吳少陽連這樣想的時間都沒有,就繼續策馬狂奔。雪越下越大,馬跑得也越來越累,越來越無力,吳少陽卻依然能聽到巨大的馬蹄聲。這馬蹄聲是從後面傳來的。
天陰偏逢屋漏雨,白雪覆蓋了地面,又是在黑夜裡,不敢打着火把,使得那兒是路,哪裡是田早已分不清楚了,吳少陽的坐騎失了前蹄,一腳,不,一蹄踏進了坑裡,把吳少陽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摔下來的吳少陽已經是一身白色。吳少陽這一輩子都沒有這麼落魄過,卻來不及抱怨,在親兵的攙扶下上了另一匹馬,繼續前逃。官兵的喊殺聲越來越近,回頭甚至可以看到火把遮天的光亮,和在光亮中紛紛落下的雪花。此時的吳少陽已經顧不上什麼掩藏形跡了,只有早點到朗山纔是安全的。但是恐怖的是後有追兵的同時,前面還有趕去關卡的官軍。
終於,吳少陽的親兵們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拉住吳少陽的馬頭,另一名親將道:
“大帥,下馬!”
自從從教化參軍那裡知道吳少陽被封爲彰義軍節度副大使都知兵馬使後,雖然是在逃亡中,親兵們對吳少陽的稱呼也改成了大帥。其他人喝道:
“祝老四,你瘋了!”
祝老四道:
“老子沒有瘋,只有這樣才能救大帥。大帥,把你的盔甲和末將換一下,末將帶十個弟兄騎馬把官軍引開,您帶着剩下的幾個弟兄步行去朗山吧!”
看着這個跟隨了自己十幾年的軍官,吳少陽心頭一熱,默默卸下了自己的衣甲,換上祝老四的衣甲後,吳少陽道:
“你們的妻兒老小我會照顧的。”
祝老四慘然一笑,對吳少陽道:
“大帥,只求您回到蔡州後,能放我們十人的妻兒老小出城,讓他們到外地做個王人吧,打打殺殺的日子我不想再讓兒子過了。官軍說的,不會爲難他們的。”
其他人的眼神一如祝老四,吳少陽只得點點頭,祝老四一勒繮繩,十個人就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裡。
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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