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王李之恪看着李道玄詫異的眼神,自己卻先楞了一下,搖頭道:“道玄啊,爲兄只是心中焦急,打擾你坐擁雙美,嘻戲閨中啦。”
他努力想做出輕鬆之意,但話中愈發苦澀起來。
李道玄不忍心告訴他自己看到的詭異白髮,猶豫了一下,輕聲道:“殿下,洛府之事還沒到這般嚴重吧,道玄這就趕去看看。”
吳王伸手攔住了他,搖頭苦笑道:“道玄,你不能去,這不是咱們兄弟能親自插手的事情。”
這一句兄弟出口,李道玄悚然而驚,忙說道:“殿下,這個兄弟道玄不敢擔,我……”
吳王執住了他的手,輕聲道:“九弟,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要如此麼,我今日不是以大唐皇子的身份叫你這一聲九弟,而是以家中哥哥的心情,呼你一聲兄弟,難道這個你都不能接受麼?”
不知爲何,李道玄感受到了這位皇子的誠心,更體會到了他心中的感情,良久才艱難的點頭道:“三,三哥,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到樓中說話。”
他拉着吳王走向了雲裳小樓中,兩人來到李道玄的屋中,吳王鬆開他的手,一屁股坐在了毯子上,伸手拿起了一罈桃花釀,仰頭一口氣喝了下去。
一罈桃花釀喝完,這位大唐皇子臉上已有了酒意,咳嗽一聲嘆息道:“九弟啊,你的心情三哥清楚的很。”
他說着招手讓李道玄坐過來,拍着李道玄的背,忽然悠悠說道:“我五歲那年,在太液池邊代太子受過,頂着烈日背左傳。當時跟我一起受罰的是剛入朝堂的蕭狄大人。”
李道玄一愣,就聽吳王搖頭繼續說道:“我和蕭大人一起跪了兩個時辰,我背完了左傳,蕭大人卻連唱了七八首小曲,父皇便親自過來問那蕭大人苦不苦。”
他說到這裡面露苦澀之意:“蕭狄大人挺着脖子說蕭狄苦這一日,天下讀書人要哭一年,父皇當時哈哈大笑,親自扶起了蕭大人,爲他賠罪。”
吳王李之恪的話語中愈發苦澀起來:“自始至終,父皇都沒有看我一眼,甚至連一聲苦不苦都不問,自那年起,我便知道,帝王之子,卻還不如一個大臣來的珍貴。”
他望着李道玄:“六歲那年,二哥折了沒養住,皇后便將我召進宮中,以慰失子之痛,卻惹來太子妒忌,那年冬天,我被幾個太監架到了東宮,在太子跟前起誓,此生永不貪念帝位。”
李道玄聽得心中悽然,搖頭道:“三哥,你不要再說了。”
李之恪微微一笑:“九弟啊,我當時雖然是被迫的,但確實輕鬆了不少,那以後與太子相安無事,本以爲可以安安穩穩長大成人,也可慰藉母妃的憂心,誰知道……”
吳王說到這裡,眼中冒出了一團幽暗的恨意:“那年長安發生了大變故,渭水橋邊一場血戰,大明宮裡也是風雨如晦,仙門五大宗師齊齊奏請陛下,說要清理後宮的魔氣,我那可憐的母親便被這些修士拉到翔鸞殿中,受盡侮辱,說什麼驅魔衛道。”
李道玄望着他驚詫道:“三哥,這是爲什麼?”
李之恪苦笑一聲:“只因我的母親楊妃是大隋魔王煬帝之女,修士們便以此爲藉口,爲我母妃祛除魔氣,卻折磨的她老人家奄奄一息,當夜送回宮中就斷了氣。”
他說到這裡,雙拳緊緊握住:“就在那一夜,我就下了決心,一定要爭這個帝位,我是爲了母親去爭!”
李道玄長出了一口氣,繼續聽着。
李之恪伸手去摸酒,桌上已無酒,他搖頭一嘆:“母妃走了,我卻連奉陵守孝的機會都沒有,心中激怒之下,那天私自出了宮,在長安西市遇到了洛碧璣。”
他說到這裡臉色柔和下來:“碧璣當時還在西市買賣西域香料,我與他偶爾相識,卻是一見如故。”
李道玄心中也不知什麼滋味,只能默默聽着。
那李之恪閉上眼睛,似乎陷入回憶中,搖頭道:“自認識了碧璣兄,我總算有了個真正的朋友,那年我十歲,在宮中爲他謀到了第一筆大生意,他在府中設宴,請我喝酒。”
李之恪說着睜開了眼睛:“也正是在那天,碧璣兄在府中後園問了我一句話,這句話直到今日我還記在心裡,他那時病情還不重,又剛拜入浮游觀中。我記得他喝着酒忽然問我‘如果這世間沒有修士會怎麼樣!’”
李道玄眉毛一抖,李之恪望着他沉聲繼續道:“不錯,他就是這樣問我,如果這世間沒有修士會怎麼樣!我這才知道,原來碧璣的啓蒙老師,便是那位要殺修士,滅國師的白馬狀元莫宣卿!”
李道玄低呼一聲,李之恪已站了起來,慷慨道:“如果說以前我只把洛碧璣當做了知心好友,但那一刻我已然將他看成了平生知己,天下沒有修士會怎麼樣,我告訴他,如果這世間沒有修士,那麼百姓的日子會更好過,我的日子也會更好過。”
李道玄望着他,對這番驚世言論實在是無法接受。
李之恪轉身定目望着他:“這些年來,碧璣賺的金子都是給我用了,但我李之恪可對天發誓,每一筆金子都用在了應該用的地方。”
他說着語聲激盪起來:“承玄十一年中州修士比鬥,壞了黃河石堤,我用了碧璣三十萬貫,救濟下游遊民十五萬。承玄十四年,雷州修士首領不老神仙在遼河邊炫耀道法,三指劈碎狼蒼山,山石化作塵土蔽日三月,整個黑河郡良田萬頃顆粒無收,饑民換子而食,我又用了碧璣四十萬貫,救濟黑河郡災民十七萬……”
他一件件說下去,說得李道玄心中也自激盪起來,他自踏入修行中,從未想過這些事情,九州那些天元修士,個個都有開山破地的道法,誰會想到一次比試,一次表演,會給蒼生帶來如此的苦難。
李之恪說完一揮袖子:“道玄啊,三哥這些年來做了很多好事,但也做過很多違心之事,帝王之位我是要爭的,卻不是爲自己而爭,是爲天下蒼生而爭。”
李道玄也站了起來,沉聲道:“不管如何,道玄覺得你沒有做錯。”
李之恪苦笑的搖頭:“現在說這些都是沒用了,今日洛府被太子盯上了,六率衛兵圍住了洛家,看來我李之恪這一生的知己也要爲我所累,我卻什麼也做不了,心中慚愧啊!”
李道玄更是不能忍耐,急聲問道:“太子憑什麼圍攻洛府,難道他就如此明目張膽!”
吳王李之恪再次苦笑一聲:“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東宮洗馬阮星逐手持杜相大令,說洛府有妖物飛出,擊碎了禁制雲珠,這次又是打着除魔衛道的口號,我只是沒有想到,花朝節在即,太子最應該對上的是魏王,如今卻轉頭盯上了我。”
李道玄心中一跳,嚥了口唾沫,輕聲問道:“洛府有何妖物,擊碎雲珠碎片又是怎麼說。”
李之恪只是搖頭:“阮星逐一口咬定,洛家飛出了一股黑色妖氣,擊中了浮屠頂部的禁制雲珠,至於是什麼妖物,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了。”
李道玄心中立時明白了,乾澀的一笑,說來說去,所有事情又迴歸到了自己身上。
他心中愈發着急,沉聲道:“三哥,洛府我必須去一趟了!”他說完推開門,立時便走。
李之恪已是躺倒了那屋中毯子上,嘆息一聲,他無力去阻攔李道玄,心中還存着一絲不應該的念頭:就讓道玄去一趟,以他的身份說不定還有一線之機。
一道黑光自這位正在沉思的吳王眼前飛過,依稀看去卻是一個古怪的泥娃娃。
那泥娃娃魚朝恩自桃花塢方向飛身進來,又從屋中窗戶跳了出去,落在了大街上,伸出泥掌在地上畫了一個古怪的符號。
泥娃娃畫着這符號時,已看到那御風而起的李道玄遠遠的向着洛府的方向去了。
它對着地上的古怪符號輕輕吐了一口氣,便見那符號在晨光中發出了一陣明光,繼而化成一道光影衝向了雲霄。
泥娃娃魚朝恩便靜靜等着,過了不久,一個白衣童子騎着一匹失去了尾巴,後臀鮮血淋漓的健馬呼嘯而來,堪堪來到這雲裳小築之前,馬兒哀鳴一聲倒地不起。
白衣童子自哀鳴之馬上跳了一步,謹慎的觀望着四周的一切,卻沒有看到人,正自皺眉間,只覺腳下一痛,低頭看去卻是一個泥娃娃正擡頭望着自己。
他吃了一驚,後退一步,一柄鐵片小刀已握在了手中。
那泥娃娃仰頭望着他,赫然開口問道:“輔國呢,爲何不見他。”
白衣童子詫異的盯着這泥娃娃,良久似乎感受到了什麼,驚喜道:“您是朝恩大宗麼?”
魚朝恩化身的泥娃娃蹦到了白衣童子的肩上,嘆息道:“看來李輔國是出事了,你這娃娃是幾品啊,能認出這個印記趕來,想必是輔國的傳人了。”
白衣童子側頭低聲道:“輔國大人被高力士害死了,他死之前曾吩咐過弟子,如看到這個印記出現,無論身在何處都要以最快的速度趕到。”
魚朝恩淡淡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幾品死士?”
白衣童子立刻答道:“弟子名喚來俊臣,現在還是九品死士!”
魚朝恩在他肩上點點頭:“小來啊,你現在就帶我去見那高力士!”
白衣童子也不說話,舉步便跑起來,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