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瞎了,心卻亮了。”王庸默默聽着趙雅妮的訴說,驀然感嘆道。
而趙雅妮聞言卻是一愣,說:“你怎麼知道這句話?這是屎蛋子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啊。剛纔屎蛋子說這話了?”
面對雅妮的困惑,王庸沒回答。屎蛋子當然沒說,但是世間道理大致想通,王庸也不過湊巧感嘆一句,對上了而已。
搖頭甩掉這個困惑,趙雅妮指了指遠處靠在牆根下的兩個老人。
是屎蛋子跟老盒子。
“屎蛋子,沒眼人的隊長。主打笙、三絃,其他樂器也都會點。因爲在那個特殊年代唱歌被人污衊唱酸曲兒,折磨的沒了膽量。一肚子的老歌輕易不唱給陌生人,除非你發誓不說出去,他才唱兩聲。此外還有一手絕活,會算卦,特別準。我來的第一天,他就給我算了一卦,你猜怎麼着?”
王庸來了興致,問:“是不是什麼貴人降世,大富大貴?”
一般農村算命先生都擅長這種說辭,討巧,招人喜歡。
誰知趙雅妮卻輕輕搖頭,給出了否定答案。
“不是。他說我,屬於這裡。”
“就這四個字?”
“就這四個字。”
王庸眉頭本能一皺,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只能咽回肚子裡,道:“也太簡單了。”
趙雅妮則不以爲然:“可事實證明我真的就紮根這裡了啊,這麼多年我可從沒萌生過去意呢!”
“也是。那位老盒子呢?有什麼故事?”王庸岔開話題。
“老盒子,小時候討生活去炸魚,炸瞎了雙眼,還斷了一隻手。所以做事都會慢半拍,不過他的銅鈴搖的很好。最厲害的是嗓子,天生沙啞,一開腔就帶着股子蒼涼的韻味。你不知道當初我聽到的時候,還以爲碰上楊昆了呢!”
“那邊稍微年輕一些的叫天合,也60歲了。一肚子好故事,四大名著裡的段子隨口就來,各種戲曲故事能說三天三夜不停。”
“那位,光明。是年齡最小的一位,40歲。性格內向,沉默寡言,從來不抱怨。年輕時候在大城市打工,如今的幾個一線城市他都去過,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甚也見過’,是沒眼人隊伍裡上過場面的人。”
……
趙雅妮就像是介紹家中親人一樣,瞭如指掌的將每個人都介紹給了王庸。
在趙雅妮的介紹裡,王庸看到了一個個充滿苦難卻又真實的生命。
末了,趙雅妮看向遠處山坡上一個黃土包,微微失神。
王庸順着看過去,目力所及可以看到土包上立着一塊碑,卻是墳墓。
“他叫肉三,走了快兩年了。全隊屬他最胖,也屬他最樂觀。一張胖臉天生帶着笑,看見他,不管你心中有多煩躁的事情,都能安定下來。他一生下來就沒眼,但是耳力極好。所有樂器經過他的耳朵調試,都能達到最佳,所以隊伍裡的樂器都由他來定音。
肉三住在他姐姐家裡,姐姐叫喜子,一個人養活六個瞎男人在內的全家人。六個弟弟,一個舅舅,還有她男人帶來的一個又瞎又傻的娃兒跟小叔子。平常五個瞎男人出去賣唱,家裡的莊稼地全都落在了喜子身上,吃喝拉撒也都由她操持。以前她男人活着的時候還好,有個勞力分擔。後來她懷了第二個兒子後,她男人就走了。日子一下子變得說不出的苦,可她還是硬生生挺了過來,從不抱怨。我是真的喜歡她。
可能好人真的有好報吧,喜子生下的二兒子不僅不瞎,還很聰明。二兒子一下子成了全家人的希望跟活下去的動力,五個瞎男人賣唱的錢一分不留全都上交,供二娃上學,一直到二娃讀完明珠交通大學博士學位。二娃真給他們家爭了光!
肉三死的那一天,二娃沒買到票,只能買了一張站票從明珠到這裡,站了兩天一夜纔回到家。一到家就從包裡拿出一雙新鞋子,給肉三換上,說“舅舅,咱這輩子就沒穿過一雙好鞋。穿上,咱上路”。說完,跪在肉三靈前一天一夜,沒說話。
第二天出殯,二娃一步一叩,鮮血跟泥土混在一起,沾滿額頭。我生平第一次見到一個男人那樣喊,那樣苦,感覺他一輩子的淚水都流淨了。肉三給二娃的每一分錢,二娃都記着。二娃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跟普通話,畢業後他要回家鄉。他將是這片赤貧之地上的第一個博士生。”
這是趙雅妮頭一次跟被人講述肉三的故事。
一邊講,趙雅妮一邊淚流滿面。她被一種看不見的東西感動,也心疼。
王庸摸摸口袋,摸出車站時候買的一包紙巾,抽出幾張遞給趙雅妮。
“死者已矣,別太傷心。”
趙雅妮擦了下眼淚,不好意思的道:“抱歉,有點失態。肉三臨走的時候最想看到的是我的電影,我沒能滿足他。也許你們覺得這電影不算什麼,可在這些沒眼人心裡,是他們生命跟尊嚴倔強的綻放。”
王庸驀然起身,站直,衝着趙雅妮深深一鞠躬:“對不起,之前我對你有些偏見。我爲我的先入爲主道歉,你跟他們一樣,都是值得尊重的人。”
趙雅妮被嚇了一跳,有些手忙腳亂的站起來,說:“別……別……”
“這世界上很多事情不是用眼看的啊!我究竟還是狹隘了。”王庸自言自語着,鞠完躬,重新坐下來。
趙雅妮則還有些手足無措,跟王庸這短暫的相處,以及從錢小崢對王庸尊敬的態度裡,趙雅妮已經判斷出王庸應該有着不俗的身份地位。
這樣一個人,忽然對她鞠躬道歉,讓她一時間還有些不敢接受。
“你想家嗎?”王庸像是爲了緩解趙雅妮的尷尬,輕輕問。
“嗯。”趙雅妮只回了一個字,再無其他語言。
王庸立馬知道,恐怕裡面又有故事。
不過沒等王庸追問,趙雅妮忽然開口,將這份從沒對任何人吐露過的感情,對着王庸這個僅僅認識了一個多小時的陌生人說了出來。
“爲了這部電影,我花光了家裡的積蓄,還賣了房子車子,我爸媽沒責怪我一句。本以爲等我完成心中夢想,就可以回去好好報答他們。可沒想到爸爸忽然罹患重病,在他最需要錢的時候……我卻……我卻一分錢都拿不出來!我不敢面對他們的眼神,我更加不敢跟他們說我現在的處境。你知道什麼是絕望嗎?我那時候就是。終於,爸爸還是走了。他從頭到尾沒責怪我一句,可我的心卻像是刀剜一樣疼。我是個不孝子,如果不是因爲我,或許爸爸還能多活幾年……”
說到這裡,趙雅妮已經泣不成聲,伏在腿上慟哭起來。
隱約吐出的幾個單詞,全都是“不孝,不孝”。
這種情緒顯然已經壓抑在她心底很久很久,在面對沒眼人的時候無法表露。直到遇見王庸,讓趙雅妮有了一絲知己之感,才一下子爆發,全都傾瀉出來。
王庸眼睛微微一紅,他當然知道失去親人的痛苦。王庸父母走的更早,就連最後的依賴爺爺也走了。
等趙雅妮情緒發泄的差不多了,王庸將剩下的紙巾全都遞過去,然後悠悠說出一番話。
“孔子在回答弟子提問時候曾說過: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爲孝乎?如果一個人只是養活父母,卻對父母沒有一絲尊敬,這種人即使每頓飯都給父母酒肉吃,也不能算盡到了孝道。孝順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愛,不是金錢衣食到位就可以了。你的孝心你父親感覺的到,所以他沒怨你。你也不需要自責,只需將這部電影完成,就算了結自己心願的同時盡到了孝道。”
趙雅妮愣了半晌,默默回味王庸的話,臉色也逐漸變得堅定起來。
見趙雅妮情緒穩定了,王庸這才忽然拍拍手,宣佈了剛剛作出的一個決定。
“這部電影剩下的資金,我出了。”
趙雅妮聞言,眼睛頓時瞪得大大的,有一種天上掉陷阱的難以置信感。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之前她找了多少曾經相熟的老闆,除了收穫一大堆嘲笑以外,再無其他。而有的人,同意投資,打的卻是別的主意。趙雅妮當場潑了那人一臉酒,也就斷了這種想法。
而現在,她沒求沒要,王庸竟然主動提了出來!
似乎怕趙雅妮不相信,王庸補充道:“我剛剛收購一個娛樂公司,你這電影也算是對口。所以就準備投資一下試試,放心,我公司不是那種小皮包公司,是專業的。”
趙雅妮按捺住心中的驚喜,問道:“請問您的公司叫?”
“寰衆傳媒。”
“寰……寰衆?!”趙雅妮被嚇到了。
作爲圈內人,她豈會不知寰衆的名聲?原先她以爲王庸公司頂多算是一個三線公司,誰知道竟然是一線巨頭!
這就跟一個飢寒交迫的人快要餓死了,忽然眼前出現一盤菜一樣,還是燕窩魚翅、海蔘鮑魚!
可這樣的大公司,真的會看上這麼一部註定不賣座的電影嗎?
懷着疑惑,趙雅妮再次問道:“真的?”
王庸點頭:“真的。不信你問錢小崢,他總不會騙你。”
聽到這話,趙雅妮已經基本確定是真的了。她臉上終於忍不住綻放出一抹笑容,越來越燦爛,跟夕陽餘暉相映成輝。
而坐在牆角的屎蛋子跟老盒子悄悄將這番話聽了去,兩人也是笑起來。
“老盒子,怎樣,我說的沒錯吧。這位先生身上帶着貴氣哩!”
老盒子笑着揶揄道:“蒙中一次看把你得意的!有本事你給這先生也算算命,看看他到底是不是貴人。”
屎蛋子不服氣的哼一聲,說:“你當我不敢?”
然後驀然開口,衝着王庸喊出一句:“先生,能問下你八字嗎?”
王庸聽雅妮說了屎蛋子算卦準,於是笑着報上自己八字。
屎蛋子則掐着手指,將王庸八字在指節之間來來回回掐了足足十分鐘,終於停下來。
卻說出一句讓所有人都愕然一怔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