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禮就這樣懸掛在半空中,無法離開,無法躲避,也無法遮掩,就這樣赤果果地將自己的脆弱和狼狽展現在所有人面前,但他現在卻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顧慮這一些,整個人就如同世界末日一般分崩離析。
苦澀和痛楚,悔恨和絕望,悲傷和憤怒……所有的情緒一股腦地蜂擁而上,紛雜思緒根本無法理清,他開始懷疑自己,他開始質疑自己,他開始痛恨自己,他甚至開始否定自己,當痛苦達到了極致,就忍不住開始想要逃避:
如果他沒有重生,那麼是不是就不會如此痛苦了?
但最爲可怕的是,他現在無處可逃,就如同展示品一般被懸掛在半空中,似乎就連最後一點點遮羞布都被扯開,他沒有辦法逃離他人的關注視線,他也沒有辦法逃離自己的心靈桎梏,只能正面迎向那疾風驟雨的狂暴。
即使遍體鱗傷,卻依舊無處可逃。
藍禮無助而窘迫地耷拉着四肢,甚至就連擡起雙手擦拭臉頰之上的淚水都做不到,因爲宇航服的頭盔阻擋了雙手,滾燙滾燙的淚水就這樣肆意流淌着,就連臉頰都開始火辣辣地隱隱作痛,牙齒幾乎就要咬斷了,還是無法控制住那股決堤的情緒。
漸漸地,淚水和呼吸氤氳出一股騰騰霧氣,將頭盔的面罩蒙上了一層水汽,然後整個人就如同蝸牛一般蜷縮在自己的殼子裡,用力地咬緊下脣,隱隱可以品嚐到一股血腥氣息,卻還是將所有聲音都吞噬在胸腔裡,悶悶響動着,如同鼓槌般重重地撞擊着心臟。
他,應該怎麼辦?
……
整個片場一點點聲響都沒有,所有視線就這樣靜靜地看着痛哭到失聲的藍禮,那種酸楚就如同鼻子被狠狠捶打了一般,眼眶忍不住就開始泛紅起來。
他們還以爲藍禮毫不在乎,他們還以爲藍禮刀槍不入,他們還以爲藍禮鐵石心腸,但他們的想法都錯了。不是藍禮不爲所動,只是藍禮僞裝得更好,在那個冷靜自持的面具之下,千瘡百孔的傷痕卻從來不曾展示出來過,只是挺直腰桿,昂首闊步。
名利場就是如此,將光鮮亮麗的一面展示在所有人面前,然後將那一張張臉孔和一個個身影都演變成爲令人羨慕的幸福模板,卻從來不曾將光亮背後的陰暗面呈現出來,就連那些傷口與疤痕也都全部掩蓋,那一個個靈魂就這樣在成名道路上迷失了自我。
眼前一幕,着實太過殘忍。
尤其是那些質疑藍禮太過冷靜的工作人員,於心不忍地移開了視線;但即使是避開了眼神,但現場的那種壓抑,沒有任何哭聲的沉默緩緩滲透出來,將那種悲痛的掙扎與沉悶勾勒得濃墨重彩,讓人幾乎喘不過氣來,甚至不知道應該用什麼語言來表達自己的心情。
人們看到了暴怒之下的藍禮失去控制狠狠毆打了迪塞爾一頓;但人們卻沒有看到,冷靜背後的藍禮正在承受着好友依舊昏迷不醒的痛苦。有些事情,眼見也不一定爲實;而有些事情,人們所瞭解的真相僅僅只是事情全貌的一個側面而已。
可是,他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他們應該把藍禮放下來嗎?那麼藍禮的所有崩潰就將真正地展現在所有人面前。
他們應該把藍禮持續吊着嗎?那麼藍禮就這樣孤立無援地獨自承受所有痛苦。
他們應該視而不見嗎?他們應該上前安慰嗎?他們應該若無其事嗎?他們應該表達關心嗎?還是應該轉身離開,爲藍禮留下一個屬於自己的空間?
思前想後,卻沒有一個正確答案。他們這才明白,就連身爲旁觀者的自己,此時此刻都陷入了手足無措的窠臼之中,更何況是置身其中的藍禮呢?即使窮盡所有想象力,沒有真正經歷過的旁觀者,終究還是無法完完全全的感同身受,他們的安慰和同情,只不過是無關痛癢的又一道傷害。
十八號攝影棚之中,所有的工作都暫停了下來,衆人就這樣沉默不語地保持着原本的姿勢,或站或坐,集體陷入了靜默之中,滿嘴苦澀卻找不到一個準確的形容方式。
……
克里斯托弗的眼眶也不由溼潤起來,數次都試圖開口說點什麼,但終究還是閉上了嘴巴,轉頭看向了正在擦拭眼淚的妻子,無聲地將妻子攬入了懷抱之中,兩個人彼此擁抱的溫暖讓心情稍稍平復了下來。
“我們是不是做錯了?”克里斯托弗低聲在妻子耳邊說道。
他們是不是不應該如此着急地重新開工?即使托馬斯-圖爾催促得再厲害,他們也可以把事情扛下來,不需要施壓,也不需要着急;剛剛這場戲,克里斯托弗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種由內而外迸發出來的震撼,讓人忍不住拍手叫好得精彩,但隱藏在表演背後,卻是令人不忍心探究的真相。
艾瑪-托馬斯輕輕拍了拍丈夫的後背,輕聲安慰到,“放心,藍禮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稍稍停頓了片刻,“也許,他只是需要發泄一下;他只是需要一點時間。”
克里斯托弗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輕嘆了一口氣,再次擡起視線,看着懸掛在超立方體之中的那個小小身影,此時再次回想剛剛這場戲的來龍去脈,心情頓時就變得五味雜陳起來,着實難以描述。
站在攝影棚側邊的兩名工作技師,他們負責拉拽威亞,控制藍禮在半空中的一舉一動,突如其來的意外讓兩個人也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是否應該將藍禮放下來;但沒有得到進一步指示,最後還是努力維持現狀。
擡起頭看着孤立無援的藍禮,兩名技師也是一陣心酸,視線交錯之間的唏噓和無奈,不需要語言都能夠傳達出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藍禮的聲音再次從收音話筒之中傳來,“抱歉!可以先把我放下來嗎?我需要重新打理一下自己。”那飽含鼻音的話語泄露出了一絲不穩定的脆弱,尾音還有些許顫抖,但終究還是保持住了整體狀態,沒有再次崩潰,以相對平靜的姿態表達了自己的意願。
沒有刻意遮掩,也沒有主動提及,而是以一種直接而不失迂迴的方式表達了想法,這也終於解除了十八號攝影棚裡的魔法,大家再次開始移動起來,慌亂之中的不知所措,甚至比身爲當事人的藍禮還要更加混亂。
兩名威亞技師得到了克里斯托弗的同意之後,緩緩地將藍禮放到了地面上。
藍禮就這樣站在原地,沒有特別的動作,等待着兩名技師過來,爲自己解開威亞;而後又等待着工作人員過來,爲自己脫下宇航服和頭盔。
整個過程非常漫長,持續了將近十分鐘,技師和工作人員都顯得有些緊張,笨手笨腳的,脫離的動作始終沒有能夠加快;但藍禮卻也沒有慌張和煩躁,就這樣靜靜地站在原地,坦然地將自己的狼狽和窘迫展現在所有人面前。
那光明磊落、風光月霽的模樣,反而是那些投來好奇打量的八卦視線不由變得羞澀起來,閃閃躲躲地移開了視線,不敢正視藍禮的面容和眼神。
現在的藍禮看起來非常憔悴,紅腫的眼睛、邋遢的鬍子、蒼白的臉色和陰鬱的眉宇,溼漉漉的頭髮顯得無比凌亂,貼身快乾內衣早就已經被汗水溼透了,那種心力交瘁的疲憊和無助從內心深處緩緩流淌出來;但藍禮依舊挺直腰桿、打開肩膀,坦然而鎮定地站立在原地,等待着工作人員完成他們的工作,隱隱透露出了一股堅強。
威亞和宇航服全部脫下之後,藍禮再次朝着克里斯托弗點頭示意了一下,這才邁着腳步,轉身一步一步地朝着衛生間方向走了過去。
站在衛生間的鏡子面前,看着臉色蒼白的自己,藍禮輕輕扯了扯嘴角,但隨即就無力地耷拉了下來。
他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態非常糟糕,雜亂的心緒根本無法控制,僅僅只是站在鏡子前,思緒就開始渙散,那種茫然若失的無助和迷茫時時刻刻都在衝擊着他的心神防線,稍稍不注意就可能徹底崩潰決堤。
就好像剛纔一樣。
但他不得不告訴自己,這樣是無濟於事的,他需要振作起來,他需要堅定信念,如果就連他都不相信保羅能夠清醒過來,那麼還有誰能夠相信呢?他需要像保羅一樣,時時刻刻都堅定不移地站在自己的身後,即使與全世界對抗也不曾退縮。
他需要打起精神來,因爲這是一場與死神與命運之間的較量,他的脆弱和膽怯只會讓這場戰鬥變得更加艱難。
儘管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要稍稍冷靜下來,腦海裡就不由再次浮現出保羅躺在病牀之上的模樣,那種一碰就碎的脆弱讓恐懼感根本無法安定下來,更重要的是,腰部和大腿被威亞束縛的位置又再次開始疼痛起來,那些還沒有完全消散的淤青似乎又開始隱隱抽痛。
但這是沒有商量餘地的一件事。他必須振作!他必須堅強!他必須相信!
這是他欠保羅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