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攝結束了,可是藍禮依舊站在鏡子面前,看着自己的光頭。
劇組有些安靜,沒有人出聲。大家都以爲,藍禮正在哀悼自己的頭髮。原本一頭濃密而瀟灑的頭髮,現在都已經消失了,任何人都需要一點時間。
可是威爾卻知道,藍禮正在適應剛剛涌入身體的現實,他哀悼的不是頭髮,而是癌症所帶來的連鎖反應,他正在一點一點地滑向深淵,那種真實感讓人措手不及,更讓人心有慼慼然。
恍惚之間,威爾彷彿看到了自己站在那個位置,剃完了頭髮,塞斯還在旁邊大呼小叫,而他自己有種想哭的衝動,卻又哭不出來,只能是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癌症前所未有地真實起來,許久都回不過神來。
這不是表演,而是真實,就連在眼底泛開來的苦澀、失落、迷惘都是如此相似,着實太過真切,讓威爾喘不過氣來。
生活終究不是電影。
在“抗癌的我”劇本里,威爾可以嬉笑怒罵,將那些悲傷而痛苦的回憶以一種戲謔調侃的方式講述出來,帶着幽默的俏皮和搞怪的荒誕;但是在現實生活裡,威爾卻知道,那種墜落深淵的自由落體感無法阻止,將他一步步地拖入哀喪的境地裡,無法自拔。
積極樂觀?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困難。
威爾從來不相信表演的力量,因爲表演終究是“表演”,它始終有“演”的成分,不是真正的生活,那是一種藝術。即使是那些名垂青史的戲骨們,他們的表演可以說是精彩絕倫,卻依舊是電影藝術的組成部分而已。
比起表演,威爾相信的是文字的力量,因爲文字是來自靈魂的吶喊和折射。每一個細節都是如此真實而細膩,有跡可循。
但是今天,威爾卻在藍禮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真實的自己,曾經的自己,完整的自己。那一個眼神、一個笑容、一個動作之中蘊含的情緒都是如此深刻,沒有絲毫的雕琢,卻入魂入魔,彷彿他的靈魂就寄託在那個軀殼裡,再次重現了回憶裡栩栩如生卻又痛苦不堪的瞬間。
那股強大的力量狠狠地擊潰了威爾,那些彷徨、那些恐懼、那些慌張洶涌而至,幾乎讓他就要窒息了。他的渾身都在微微顫抖着,甚至就連一根手指頭都無法移動,從靈魂深處都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凍結成冰的僵硬和木訥。
在撰寫“抗癌的我”劇本時,威爾已經死裡逃生,順利痊癒了。所以,下筆的時候可以輕鬆、可以詼諧、可以調侃、可以幽默。
那些記憶裡的痛苦和掙扎、那些腦海裡的茫然和苦澀,全部都變得輕盈歡快起來。他可以笑呵呵地和塞斯說着那些令人苦笑不得的片段,他可以自我嘲諷地聊着那些猶如行屍走肉的瞬間,他可以嬉笑怒罵地寫着那些來源於生活卻蛻變爲藝術的文字。
可是,藍禮卻賦予了那戲謔張揚的文字別樣的生命力,嘲諷之餘卻又脆弱非常,幽默之中卻又深陷茫然,嬉笑之間卻又淡淡哀傷,彷彿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個傷痕累累的靈魂,周遭的光芒正在一點一點地黯淡下來,痛到了極致,卻喊不出聲,悲到了極致,卻笑了起來。
這是喜劇。這也是生活。
所以,威爾理解藍禮現在的狀態。他就這樣站在原地,淚眼婆娑地看着愣在原地的藍禮,那隱隱綽綽的失落,讓滾燙的淚水大顆大顆地往下滑落,停都停不下來,整個世界都陷入了一團模糊的光暈之中。
現場依舊是一片安靜,劇組工作人員們有些不知所措,一邊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鏡子面前的藍禮,一邊則是分崩離析的威爾,而剛纔這場戲又滑稽、又震撼、又搞笑、又複雜,那難以形容的情緒在空氣裡緩緩瀰漫着,一時間,大家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塞斯看了看藍禮,又看了看威爾。他的條件反射是要去安慰自己的老友,但最終還是沒有挪動腳步,視線落在了藍禮的後腦勺上。
作爲一名演員,哪怕是“不合格”的演員,但塞斯卻是明白的,表演到底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
僅僅只剛纔這一場戲,塞斯就已經徹底模糊了表演和現實的區別,那種強大的帶動力讓所有情緒猶如決堤洪水一般,奔騰而去,根本無法停下;更何況,藍禮那手起刀落的乾脆利落,一鼓作氣地完成了整場戲的拍攝,沒有絲毫猶豫,這就更加難得了。
塞斯無法想象藍禮到底付出了多少努力,但他卻知道,自己絕對做不到。
可是,想要安慰藍禮一番,塞斯卻又不知道應該從哪裡着手,那種不上不下的生澀感,讓他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擡了擡手,試圖去拍一拍藍禮的肩膀,卻又覺得太過生疏,又把手掌比劃了一下藍禮的後腦勺,這就更加怪異了,只能擡起手,撓了撓頭,滿臉爲難的表情。再次便秘了。
“如果你是打算襲擊我的話,那你已經錯過了最佳良機。”藍禮的聲音傳了過來,把塞斯嚇了一跳。
塞斯連忙慌張地放下了右手,假裝沒事,收斂着下巴,擡起視線悄悄地看了藍禮一眼,然後就看到了藍禮臉上那輕輕的笑容,他不由露出了一個乾巴巴的笑容,“嘿嘿。”試圖把剛纔的情況糊弄過去,“你沒事吧?”
“我很好。”藍禮點點頭。
事實上,他不好。因爲他感受到了亞當的那種情緒,第三次被現實感撞擊之後,那種窒息的溺水感逐漸變得真實起來,渾身的能量都在緩緩黯淡下來,他不喜歡這樣的感覺。但他知道,他沒事,他可以堅持下去。
病魔就是這樣,無時無刻地蠶食着患者的意志力,一點一點地消磨殆盡,最後舉手投降。威爾是如此,亞當是如此,楚嘉樹是如此。還有,海瑟也是如此,安妮、亞歷克斯等等都是如此。這是旁人幫不上忙的,只有自己,這就是一場自己和自己的戰鬥,孤軍奮戰,所謂圍觀者的吶喊和激勵,卻僅僅只是圍觀而已。
他知道,他可以堅持下去。上一世他已經走過了整個漫長的道路,看到了終點的模樣。他不會害怕,也不會放棄。
所以,“我很好。”藍禮再次開口重複了一遍,彷彿可以加強說服力一般。只是,不知道是在說服塞斯,還是在說服自己。
轉過頭,藍禮就看到了整個劇組錯愕沉默的模樣,他擡手摸了摸腦袋,視線餘光瞥了鏡子一眼,輕笑地說道,“我自我感覺還不錯,怎麼,你們覺得很糟糕嗎?”
“不!當然不!”此起彼伏的聲音連忙響起,但由於太過急切,也太過統一,反而沒有真實感,聽起來就像是客套的敷衍一般,這讓藍禮呵呵地笑了起來。大家都意識到了這個笑聲的意思,不由移開了視線,聲音漸漸低了下來。
藍禮也不在意,視線落在了喬納森身上,“剛纔的呈現效果如何?請告訴我,你有好消息,我可不想再重來一次了。”那戲謔的聲音讓喬納森嘴角輕輕揚了揚,可是看到藍禮那脆弱疲憊的臉龐,眼睛彷彿浸潤在泉水裡的鵝卵石,溫潤而堅定,鼻頭莫名就一酸。
作爲導演,也作爲劇組的一員。在過去這半個月時間裡,他們親眼目睹藍禮爲了這個角色到底經歷了什麼,身體狀況和精神情況幾乎是每況愈下,現在剃光了頭髮之後,露出了完整的五官,沒有了遮掩,那遮掩不住的憔悴就緩緩滲透了出來,就好像真正地從地獄走了一圈般。
喬納森狼狽地擦了擦留下來的鼻水,誇張地笑了起來,“怎麼突然沙子進了眼睛。”然後低頭揉了揉眼睛,這才重新擡起頭來,“很好,剛纔這場戲很好。準確來說,完美!我想不到任何更加出色的演繹方式了。怎麼樣,你要過來看看回放嗎?”
“當然。”藍禮沒有推辭,乾脆利落地點頭表示了肯定,然後就走到了監視器旁邊,卻看到了內森那滿臉擔憂的神情,眼眶裡盛滿了淚水,不敢掉下來。藍禮對着內森抿嘴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轉頭就看向了顯示屏,等待着回放。
不僅僅是藍禮,整個現場的所有工作人員都默默地聚集了過來。
人們總是說,電影工業是如此的神奇,但對於從業人員來說,揭曉了電影製作過程的秘密之後,那種魔力似乎就消失了,一切都是假的,沒有什麼魔法可言。但今天,在藍禮身上,他們卻再次見識到了電影的神奇,那種強大的表演力量,將每一個人拖入一個神奇的世界裡,真實地感受到當事人的情緒。苦澀,卻美妙。
回放開始了,監視器上呈現出了六個不同角度的鏡頭,真實地記錄下了剛纔整場戲的所有細節。亞當和凱爾之間的打趣、吐槽,詼諧幽默,亮點滿滿,着實讓人忍俊不禁,將整部電影的喜劇風格發揮得淋漓盡致,尤其是兩個人臨場發揮的插科打諢,更是格外出彩,引爆了大家一陣接着一陣的笑聲——現在總算是可以盡情大笑了。
尤其是當喬納森被調侃的時候,大家都拍掌大笑起來、不亦樂乎。這樣的笑果,恰恰就是電影拍攝的魅力,智慧火花的碰撞!
但,這場戲顯然不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