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話你都明白了嗎?康羅伊先生。”
沉默,壓抑的沉默;寒冷,刺骨的寒冷。他就這樣瞪大了眼睛,一言不發,眼底的光暈一點、一點地微弱下去,彷彿所有的生機都被抽光了一般。
這不是夢境。
結束了,所有一切都結束了,夢想結束了,就連他的生活也結束了。
沒有保險金,琳達無以爲繼,他們的房子將會成爲沉重的負擔,即使她不願意,銀行收回房子之後,她也只能帶着肖恩回到孃家,然後漸漸地遺忘關於他的回憶;他去世了之後,他在這個世界上的痕跡也會被逐漸抹去,最後徹底消失,彷彿從來都不存在過,就連他的母親,罹患阿爾茲海默症的母親,也不記得他了。
所有的所有都只是一個謊言,一個美麗的謊言。
白宮說,伊拉克是一個威脅,是他們主導了九一一事件,於是全國上下所有人義憤填膺地投入了戰爭,結果卻深陷在這個泥沼裡再也無法離開,戰場上那些無辜的士兵,又有誰在乎?公司說,伊拉克的工作沒有任何危險,而且還可以贏得超高報酬,於是他不管不顧地離開了家園,希望用自己的雙手爲琳達和肖恩做一點什麼,結果卻困在了這一個小小的盒子裡,安靜地等死,而他們唯一在意的是,如何可以規避保險金的支付?
多麼可笑,多麼荒謬,多麼悲涼。
但更可悲的是,他現在就連憤怒都爆發不出來了,只有一陣無力感,絕望的重量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現在就是隻身一人了吧,琳達沒有接電話,肖恩在學校,白宮救援人員遲遲不出現,電話另一端的則是巴不得快點結束工作的冷血動物,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希望沒有了,後續也沒有了,這就是結束。
“康羅伊先生?”電話另一端再次呼喚起來,他依舊沒有任何反應,“這就是我和保羅-康羅伊先生的談話,我要關閉錄音機了。”
他瞪大了眼睛,但那雙深褐色的眼睛裡卻只剩下一片木然,彷彿一點點波動都沒有了。一滴滾燙的淚水從眼眶裡滑落下來,可還沒有來得及落地,就在空氣之中蒸發了乾淨。他就連淚水都沒有了。
作爲楚嘉樹,他死過一次;作爲保羅-康羅伊——又或者是藍禮-霍爾,他現在已經分辨不清楚,到底藍禮是一場夢境,還是保羅是一場夢境,但不管是誰,現在又到了結束的時候了,他要再死一次。
再死一次。
死亡的恐懼呢?生存的渴望呢?自由的嚮往呢?沒有,全部都沒有了,全部都被冰冷地掐斷熄滅,一無所有,他甚至就連痛楚都感覺不到了,只是安靜地躺在這裡,等待着死亡的來臨。整個世界變成了一片灰色,浩浩蕩蕩,氣勢磅礴,但他就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更不要說逃跑。
安靜地欣賞世界分崩離析,這是多麼美妙的一件事。嘴角,緩緩地、輕輕地、慢慢地,勾勒起了一個淺淺的弧度,那是一個微笑。
那一片死寂的靜謐,讓人產生一種時間陷入靜止的錯覺,電話另一端等待了許久,依舊沒有等到任何迴應,似乎就連呼吸聲都消失了,一股哀傷緩緩升起,他輕聲說道,“對不起。”沒有了之前的公事公辦,聲音微沉,在那幽幽的手機光輝之中迴盪着,莫名地增添了一抹兔死狐悲的悲涼。
他,掐斷了電話,然後緩緩地把手臂放了下來,目不轉睛地看着頭頂上方的那一片木板,放在胸口的手電筒閃了兩下,終於平穩了下來,一抹幽光在黑暗的壓迫之下似乎岌岌可危,隨時都有熄滅的危險。
他就這樣躺着,呼吸的聲音在漸漸消失,胸口的起伏在漸漸平靜,嘴角的弧度再次迴歸原樣,那雙深褐色眸子裡的光彩緩慢地消散開來,沒有了憤怒,沒有了絕望,沒有了諷刺,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一片平靜,彷彿可以真實而清晰地看到那微弱的生機伴隨着光彩一起消失的過程。
呼。世界,再次安靜了。
恍惚之間,他再次回到了上一世的病牀之上,白茫茫的一片,周圍可以看到醫生和護士在快速奔走的身影,丁雅南淚眼婆娑的臉龐上寫滿了絕望和震驚,在洶涌人羣之中越來越模糊,周圍的所有嘈雜聲都開始消失不見,世界一點一點的黯淡下來。他知道,沒有下一次了,這就是終點,一片虛無的終點。
“……藍禮。”
空曠的聲音從悠遠的天際邊傳來,模糊不清,在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迴盪着,識別不清楚方位,也分辨不清楚內容,彷彿只是風聲的呼嘯而已。
“……藍禮。”那聲音依舊在飄蕩着,空空蕩蕩的迴音顯得單薄而脆弱。突然之間,聲音就越過了星際的浩瀚,直接在耳邊炸裂開來,“藍禮!”
一束光芒在瞳孔深處爆炸開來,刺眼的燈光瞬間涌入眼睛裡,撕裂的痛苦讓身體遵循着本/能閉上了雙眼,那明亮到近乎炙熱的光芒剎那間就將所有黑暗都消融不見,即使僅僅閉着眼睛也可以感覺到那沸騰的熱度,但,他卻依舊沒有力氣去觸碰了,甚至就連大腦都已經反應不過來。
“藍禮!上帝,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藍禮!藍禮!”
那焦急的聲音在耳邊嘶吼着,就好像一股巨大的力量,將他從海洋深處用力往上拉扯,猛地,他就鑽出了水面,窒息已久的肺部突然就吸進了大量的空氣,“喝。”他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眼睛再次睜開,渾身肌肉都緊繃到了極致,就連眼球都無法移動,只是愣愣地看着正上方的那個光源,刺得眼睛隱隱作痛。
“藍禮?回答我?藍禮!”
“呼,呼,呼……”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魂魄終於再次回到了身體之中,茫然地轉頭看了看,模糊的焦點試圖在眼前尋找到一個參照物,遠處的一個個身影都失去了臉孔,帶着同樣的面具;近在咫尺的那個人也是一樣,帶着一張沒有五官的白色面具。這讓他陷入了茫然,滿頭的問號得不到解答——
他是誰?這是夢境還是現實?他到底應該如何區別?他是保羅還是藍禮,亦或者只是楚嘉樹的夢境?他是不是被活埋了?他被拯救出來了嗎?他活下來了嗎?還是說,他正在拍戲?那酒店到底是怎麼回事?到底什麼是夢境什麼是現實?到底發生了什麼?現在又是什麼情況?
“……我,現在在哪兒?”掙扎着,他終於提出了一個問題。
羅德里格看着眼前的藍禮,莫名地,眼淚就掉落了下來,他知道自己很狼狽,但卻是控制不住自己,他擦了擦臉頰上滾燙的淚水,“倉庫,我們現在在倉庫,這裡是片場。”羅德里格不知道藍禮爲什麼要問這個問題,但他還是竭盡全力解答。
“記得嗎?我們正在拍戲,然後你……你因爲太疲憊了,所以睡過去了,把你叫醒之後,我們就再次投入了拍攝。你現在還好嗎?如果需要的話,我們今天的工作可以暫停,你回去好好休息一下。租賃倉庫的費用你不用擔心,我們現在的資金還是比較寬裕……”
羅德里格還在繼續說下去,但藍禮卻擡起手來制止了,他再次轉頭看了看,視線裡的臉孔開始逐漸變得清晰起來,一張張又陌生又熟悉的臉孔,帶着恐慌和震驚,視線都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就好像……就好像他剛纔死裡逃生一樣。
“所以,我們剛纔正在拍戲。”藍禮的大腦轉得有些遲緩,他依舊有些模糊,他剛纔被稱作“藍禮”,這意味着,這裡是現實?但,他又怎麼分辨呢?難道要像“盜夢空間”裡一樣,尋找墜落的失衡感?亦或者是,找到自己的圖騰?
混亂的思緒收斂了起來,他再次擡起頭來,然後就看到了羅德里格那迫切的神情,眼底殘留的眼淚倒影着他蒼白而絕望的臉龐,“……那剛纔這場戲的拍攝還順利嗎?”
這一切都沒有真實感,一切又太過真實。虛幻與現實之間的界限着實無比模糊,現在這一刻和剛纔那一刻似乎沒有太多的區別。但至少他現在是“活着”的,哪怕是幻覺,他也是活着的,他需要一點時間,好好整理一下思路。
當下,就當做他是藍禮吧,就當做剛纔只是拍戲吧,就當做酒店看劇本看到入睡只是一個夢境吧。
“很好。”羅德里格的話語有些磕磕絆絆,藍禮的問話讓他有些措手不及——剛纔藍禮的狀態如此糟糕,現在居然在詢問拍攝情況?這……這……着實是讓羅德里格不知道應該如何應付。但退一步想想,藍禮已經奉獻了如此精彩絕倫的表演,如果攝像機沒有忠實地記錄下來的話,那就是他們的罪過了,“完美!我是說。”羅德里格快速地說道,“所有一切都沒有任何問題,鏡頭角度也完美,不需要補拍了。精彩,真的精彩絕倫!”
在他的腦海裡,想不出任何一名演員能夠達到如此高度,即使是羅伯特-德尼羅、即使是阿爾-帕西諾、即使是馬龍-白蘭度都不行。儘管說他沒見識,儘管說他判斷有失公允,儘管說他大驚小怪,但這就是他的想法,剛纔這一場表演,絕對值得載入史冊!
“那就好。這是好事。對吧?這是好事?”藍禮虛弱的聲音調侃了一句,緊接着就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