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焦鵬(七)

恨透了面前這個陰毒傢伙的皮相國象得了雞爪瘋,杵在當地變顏變色,兩股戰戰如彈三絃,梗着脖子,向前撐挺着瘦硬的背脊,籠在袖中的手指哆嗦得不成模樣。

冷瞥了一眼皮相國,尉繚神色凜然地向韓晶、趙偃深施一禮,嚴正沉痛地道:“臣尉繚,受先王特恩拔識,殫忠盡責,恐負深恩。先王遇國難,臣喪精亡魄,恨不得身殉以從,盡人臣應有之大義忠節。唯奸梟熾焰未除,少君初立,不敢不竭心力,以憂濟爲任,輔弼以正傾挽頹,濟時艱難。不意邊陲狼煙復起,臣,克盡臣節,直言舉薦賢能,遏西路、北疆要衝,求集大勳,興王業。而相國謂爲非計,曲意阻撓,訐臣便己行私。臣一片丹心磊落坦蕩,昭昭可對天日。敉叛之役,孤詣苦心,幾多心血,幾多艱危,非那等臨難苟免,閉門待信,立而觀之,而今見便則奪之輩可知。臣等諸軍將,忠義之氣不竭,但知以名節爲高,廉恥相尚,願太后、新君付臣等專征之任,爲我大趙西定風波。臣敢竭忠誠,急赴湯火之難,報先王國士之遇。”

一片冰雪壓下般的冷場中,鐵甲葉片鏗鏘聲連綿響起,武官班列裡一羣將領大步而出,跪倒在尉繚身後,躍躍欲試,氣昂昂地抗聲道:“臣等皆願效死前驅,爲我大趙西定風波!”

尉繚意態昂若,冷厲地道:“既皮相國雲,民力不足,秋糧未下,度支短絀,臣亦毋敢奢求廣徵戍卒,免復致交章彈劾繚不恤民力,無能營私,於國事無補。臣只求太后、大王付臣三萬軍兵,西戍晉陽。國事維艱,繚盡忠效命,不敢若那等趨利奪便之輩,卸己之責,唯謗人以彰己之功。”

平素喜怒不形於色的皮相國完全象變了一個人,他表現出來的,和身份、年齡絕不相襯的、前所未有的狂怒狀態震懾住了殿中羣臣。

老頭兒那一張老臉已經抽搐扭曲得失了原形。渾身的哆嗦抖顫,竟奇蹟般地停止了,枯瘦的身體彷彿在某種力量的作用下繃得死緊,似乎在下一個瞬間這個軀體就會如一把被拉斷的弓,訇然爛泥一般軟癱在地。空洞的老眼蒙翳着從未有過的煞氣,目光冷硬若鐵,灼着刻骨仇怨,兇厲地直刺尉繚。嘴角,憋出了斑斑白沫。一派死寂中,嘶吼般喘着氣,張了張嘴,卻噴出了個大鼻泡。

“臨難苟免,閉門待信,立而觀之,而今見便則奪!”再沒有什麼比這樣的話更侮辱、更能刺痛迂拙忠耿的老頭了。一向以忠貞鯁拙之臣自矜驕傲的皮相國,有生以來七十多年,幾乎沒有這般暴怒痛恨過一個人。

可他失了冷靜的心,依然理智而悲哀地發現——情勢的惡化、不妙遠在他的預料之上,尉繚之勢已成!專擅恐成了定局,今日朝會,一敗塗地,決計是無法分出他手中的權柄了。

自請西戍?好一記以退爲進的殺手鐗!不負君恩,公忠謀國,勇任責,敢擔當的姿態擺得十足十,但請命提調三萬大軍,經歷了一場大亂的邯鄲還能抽調出三萬人馳援西線?那麼剛剛穩定下來的局勢豈非又要立刻陷入動盪中。何況,以顏聚爲首,緊隨着氣勢洶洶叫囂要追隨尉繚西定風波的將領們,更令老頭的心如墮百丈冰窖。那幫人的品秩都不甚高,多數堪堪有上殿資格,有幾個還是因在平叛中卓立殊勳,才得以特恩允准上殿的。但也正是這幫人,才真正手綰邯鄲實際兵權,統帶城防軍、城畿大營各部軍馬。雖然,品級較高的武官將領們大部分保持了緘默,然而,他們手裡沒有兵!一兵一卒也沒有!只有在得了詔令進行征伐時,纔有從各地詔調徵發的兵馬劃歸其麾下統帶。邯鄲城中,真正的日常統兵大員惟有城守、城畿兵營大將兩個人。城守樂乘參與叛亂,領城外大營的尉繚亂中請得韓晶詔旨,一身兼領了城守麾下軍兵。

他這是在赤裸裸地示威!挾牢牢掌控住的,邯鄲城兩部大軍各自的營官將領背後支持,向太后、新君施加壓力!皮相國的憤怒到了極致。

他完全看清楚了尉繚險惡的居心。廉頗破燕大軍在內憂外患下絕難西調,如果不接受這廝提李牧代郡兵馬西戍,把楊楓,或許還有其他會對他造成牽掣的人踢出去的“進諫”,那麼後果······只恐邯鄲依然要災難頻仍,充滿不確定的變數!

朝會已經拖得很長了,進行了三個多時辰。儲君趙偃拉長着臉,強撐着定定坐得異常不耐煩。朝堂上波譎雲詭的明爭暗鬥他懵然不知所謂,聽得既吃力又沒趣,卻還得維持着人君之儀,累得眼睛簡直都要閉上了。突兀看到平素總一副道貌岸然模樣的皮相國張着嘴,扭曲着老臉索索抖着,變顏變色,不禁大感興趣地盯着看。末了老頭居然當廷噴出一個大鼻泡,趙偃大樂,一拍大腿,笑出了聲。立刻,他意識到自己太過隨意失態,咳了一聲,也不管尉繚方纔說的什麼,反正聽着大概也是在拍胸脯、噴口水,表忠心的意思,當即斂住笑,說出一句符合身份的話,“很好!卿之忠心,實堪嘉尚······”

韓晶從旁插了話,聲調冷冷的,打斷他即將出口的允准,“皮卿,許卿,李卿,你們看如何呢?”

韓晶也着實不痛快,心裡窩着團火。她是一個權力慾、領袖慾極強的女人,首度視事的朝會,卻無法顯示出自己的至高權威。一干臣僚,脣槍舌劍,爭執理論不休,並沒有她想象中應該對她表現出的恭順之態。尤其令她惱火的是,看似理當由她決斷的事,反倒成了下面的自行爭執,視她這高高在上的太后如無物。雖則時不時又跪又拜,一口一個“太后”、“儲君”,但明顯重心只在輪番爭持不下的幾個人身上,對她,不過是擺一種態勢罷了。而她唯一做出的一個對楊楓賞功封爵的決定,可能還是被尉繚給耍弄了。偏偏有些話語,她常反應不及,揣摩不出其中的深意。韓晶的火,愈燃愈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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