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平原夫人神情上的細微變化盡收於眼底,楊楓灑脫地一笑,長身而起,一揖道:“楊楓征戰競日,飢餒睏乏,夫人若無它事,且先告退了。”轉身飄然而去。
平原夫人緊抿着豐滿的嘴脣,眼裡透出冷冷的光,頂着楊楓的背脊,直至那道挺拔的身影掀開帳簾而去。
久久凝視着漸漸停止飄擺的帳幔,平原夫人面容僵硬,泛着陰鬱冷光的眼睛慢慢變得空洞茫然。眉梢一抖,她霍地站起身,寬大的長袖拂動下,案几上的兩盞燈被帶翻了,幾聲清脆的響動,一點微弱的光焰跳閃一下,“噗”地熄了,濃濃的黑暗裹住了帳幕。
死一般的靜寂中,油然生成了一股沉沉的壓力,重重地壓在平原夫人的心上,是擔心,是煩悶,是恐懼?······默然許久,忽然,懊悔襲滿了她的心,對這場會談的懊悔。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是這樣······”咬着細密的牙齒,平原夫人喃喃自語着。太意外了,明擺着在趙使面前就是一條死衚衕,她根本就沒想到過事情竟然還能這麼解決,用這種極無賴的推諉辦法解決。但她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極有效極巧妙的辦法,而且,愈思愈能覺出其中的妙處。
趙魏聯姻,合兩姓之好,是事關家國存續的大事,禮儀之繁複隆重自不必贅言。此等諸侯間的婚禮較之“士婚禮”的“周公六禮”更加氣派得多。象韓侯娶親時,迎親的車隊“百兩彭彭,八鸞鏘鏘”,女方送親的“祈祈如雲”,何其光鮮輝煌。可此次趙倩嫁入魏國,卻草率得不成樣子,魏國方面甚至連個迎親的重臣都沒派出。當然,她心知肚明這是孝成王覬覦《魯公秘錄》,因而將禮制置之腦後的緣故。可楊楓真要借題發揮,來上這麼一手,留在蕩陰城中據禮嚴詞相責,再加上洹水北岸那滿坑滿谷的幾千具馬賊屍身,可以說,無論在禮上,還是在理上,楊楓都穩穩地站住了腳。身爲一國之君的安釐王再不甘,再惱火,也非得派出正式龐大的迎親使團、護衛部隊不可。更絕的是,楊楓居然要同時將急件送至信陵君手上。安釐王兄弟鬩牆,交惡紛爭日劇,不管是出於和趙國關係的考慮,還是爲了她這個有力臂助的安全,信陵君也只得打落牙齒和血吞,派出人手接應。那麼,最終的結果就是,各有打算、各懷機心的安釐王和信陵君在相互制衡下,誰也撈不了好,誰的陰謀也難以得逞。而這個楊楓,將責任不動聲色轉嫁出去的楊楓,卻會一身輕鬆地平安抵達大梁,那麼信陵君還憑什麼脅迫利用他呢?
帳篷裡燥熱翳悶,垂着肩膀僵立着的平原夫人卻突兀打了個寒噤,覺得一陣陣發涼,亮閃閃的眼睛黯淡下來。一個近幾日來一直縈繞在她心底的懷疑又浮了上來,並漸漸地清晰、放大。楊楓,這個人是能駕馭利用的嗎?
忽然間,眼裡多了一抹思索的平原夫人感到完全失去了主動。楊楓!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他的弱點、他的嗜好在哪裡?她完全看不準,摸不透。這人看着英武軒昂,溫文雅緻,但冷狠酷厲得連活剮讓人自食其肉的主意都想得出來;看着嚴酷高傲,狡狠強悍,卻肯放棄主動,龜縮於蕩陰城中;可臨陣又不自惜身,不愛其軀,以寡陵衆,蹈厲先驅;年輕英挺,然而不放縱自馳,連趙雅的媚誘都不放在心上,氣得這個蕩婦拂袖而去。當日聽得這件事時,她還爲了趙雅的難堪頗覺快意。但現在,把着眼點放在楊楓身上,她的心抽緊了,惶惑茫然,泛起了前所未有的無力感,頹然坐下,實在懊惱適才說得太多了······
“或許,或許只有無忌才降服得了他。以無忌的雄才大略,凝重器宇,楊楓,你逃不掉的。”平原夫人暗自思忖着,秀目裡閃現惡狠狠的光芒,冷喝道:“來人!”······
而心中早有定計的楊楓出了平原夫人的帳幕,冷然一笑,便快步返回自己的營帳。
帳前守衛的衛士抱刀施禮道:“師帥,剛纔三公主派人來請師帥,我已回說師帥在平原夫人處。”
楊楓略一怔,卻也無暇多想,吩咐道:“叫成胥、尚子忌、任徵速到我帳中,有要事商議。”
那衛士踏前一步,低低道:“師帥,張星現在帳中相候。”
楊楓長眉一揚,喜道:“好!來得正是時候。”回首道,“待他走了再去叫成胥他們。”隨即撩開帳簾,徑直走進大帳。
張星搶前一步,便欲跪拜施禮。楊楓一把拉住,笑道:“不必多禮。今天你們斥侯隊可是立了大功一件。來,坐下說話。”拉着他坐到案几邊,面色一整,正色道:“張星,從明日起,我要改變原定行程,不走蕩陰、朝歌這一線,而是折向東南,沿黃河南下。你們斥侯隊取消明探,全部改爲暗探、連環探,哨探得遠一些,以大隊百里外爲限。還有,盯緊少原君一路人馬。如果我所料不差,今晚會有信使南下,你們不必理會,但過了今晚,只要從少原君處派出的人,統統······”比了個斬殺的手勢,續道,“如若有人逡巡大軍左右,秘密混入見少原君或平原夫人,必須在第一時間通知我。切記,切記!”
張星抱拳領命,閃出了帳外。
衛士送上晚膳。不一會,成胥三人匆匆進入帳裡。
這三人日間擔了一天的心,吃了晚飯後早早便歇下了。睡夢中被喚醒,聽得有要事相商,不知又出了什麼大事,不敢怠慢,急急忙忙着裝齊整趕了來。
楊楓板着臉邊吃邊把平原夫人的話擇要說了一遍。
成胥三個人全僵住了,一股冷氣從尾閭骨直冒上來,神色突變,臉色慘白,額上沁出一層冷汗,簌簌地發抖。他們供職禁中,這等王室內部爭權奪利的事見得不少,聽得更多,對這話也信了八九分。想到竟無端捲入魏國的權勢之爭中,小命岌岌可危,幾乎都要癱到地上。
“楊,楊大人,我們,我們······該怎麼辦?”成胥的聲音縮細了,有氣無力地問道。
楊楓裝作沒見到他那副模樣,慢慢在盤裡挑着菜,道:“我寫下兩封書信。一封上呈魏王,提出馬賊侵襲一事,請魏王依照禮制,派出迎親使團前來衛護三公主到大梁。一封給信陵君,請他施於援手。任徵,尚子忌,你們兩人漏夜出發,將信送到大梁。”
任徵、尚子忌眼中閃過喜色,連聲答應。
成胥眼珠一轉,硬生生擠出一抹諂笑道:“楊客卿,此事事關重大,不如我去吧。”
楊楓搖頭道:“你是我們一行禁軍中最高長官,如何走得開。”
“啊······”成胥抖得更厲害,聲音縮得更細,“那,那······日間殘存的賊匪會不會,嗯,援引附近的魏軍再來,再來狙······狙殺我們······”
楊楓不大耐煩地截斷道:“這是何等機密大事,豈能攪得盡人皆知。那些喬扮馬賊的魏軍不要命了嗎?事既不成,他們若非逃散,便是集結後返回大梁覆命,你又擔的什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