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呢?字猶在,蘭花卻早已半賣半送,形影無蹤。.人呢?更不復當年之勢了。
“爺來了?”叮噹從門口轉出身子來,湊到岑殷耳邊,小聲道:“才已完事了,王爺這會子正精神呢!請爺就進去吧!”
岑殷進得屋來,裡間地敷氍毹,屏圍紗繡,一色硃紅細工雕漆的桌椅,正面一張黃花梨朵雲紋羅漢牀上,一個瘦小的老人,一身華衣細衣,正半躺着,眯起眼睛,養神平息。
“見過王爺!”岑殷走上前來,端端正正地行了個大禮。泓王微睜開眼睛,向地上睨了一眼,然後不甚在意地揮了揮手,口中若有似無地說了句什麼,大概是叫起來吧。
岑殷緩緩退後幾步,重重坐在身後的椅子上,他幾乎不敢擡頭,不敢看上頭那人。誰能想到,這樣乾癟龍鍾一個老頭,竟是當年的勇漢字,泓王?
先帝曾說過,自己幾個兄弟中,唯岑甯,也就是泓王,長得最爲孔武,行動起來,也最果敢有決斷。
如今再看,簡直是個笑話。羅漢牀上那人,面黃肌瘦不說,這樣熱的天,身子下還墊着絲綿所制,松竹梅花歲寒三友醬色繡花軟褥,身子軟着,完全坐不起來,只能斜靠在身後如山一樣高的紗綠潞綢軟墊子上,除了叫人嘆息英雄氣短之外,更不忍回憶其當年的英姿。
“你來了?這次回來有幾天了?”王爺自己覺不出什麼似的,只管細若遊絲,輕輕問自己的兒子。
岑殷忙起身,泓王不耐煩地揮手,岑殷方歸坐回位,然後回道:“回王爺的話,回來有半個月了。前幾日進宮,覲見過皇上了。”
泓王叫人難以察覺地點了點頭,再問:“皇上有什麼說的沒有?”
岑殷回道:“倒沒什麼大事。不過說上回的事辦得很好,賞了些東西。”說到這裡,他突然停頓了下來。
泓王警覺地睜開眼睛,只這一瞬間,那雙渾濁稿黃的眼睛裡,驟然發出兩道寒光來:“有事?”
這兩個字說得聲音不大,卻是極重,與剛纔的鬆懈閒散不同,泓王如一頭困獸突然從籠中醒來,叫岑殷禁不住想到,父親雖則身體老去,到底性情精神依舊猶存。
不過當然了,岑殷帶着寬慰地語神情,回話道:“王爺別擔心,沒有別的事。不過皇上說了,正有個節度使的缺空,我便薦了個人上去,皇上聽了覺得可以使得,就留下名兒了。”
泓王聽見開頭,就復又將眼睛閉了起來,伸手從身邊小桌上捏起一塊冰糖李子丟進口中,細嚼慢品,恢復出剛纔悠然自得的表情來。
岑殷見此,忙起身垂首,道:“再沒別的事了,請王爺歇息吧。”
泓王再次若有似無地點頭,口中淡淡道:“聽說你不日又要出門去?這回又爲了什麼事?”
“左不過是那些事。不爲皇上,就爲太后,宮裡的事罷了。”岑殷也淡淡回道,擡起頭來,卻正撞上父親一雙厲眼。
岑殷沒想到父親的反應竟是這般敏銳,一時驚得有些呆住,趕緊又低下頭來。
“皇上和太后,可不是一樣。他兩人的事,該分開來辦纔好。”泓王的語氣叫人有些摸不出所以然來,好在岑殷是他的長子,別人不知道的,他全明白。
“父親放心,孩兒總不辱使命就是了。”岑殷身上微微有些出汗,頭上也沁出細小的汗珠來,這是他來時沒能想到的。
“不辱使命?那是自然。不過也別侮辱了自家門楣,侮辱了你頭頂上的那個岑字!”老親王身體大不如從前,語氣也沒有多大的力量了,可這短短一句話,聲音不大,卻足以叫岑殷驚心,並五內震盪。
“父親放心。”面對自己的父親,岑殷並無多話,父子連心,他知道,只這四個字,就可以安撫父親了。
泓王這回是真的闔上眼睛了,岑殷退出去時,他已快速地,打起鼾來。
曜靈等到船開,坐了一陣,又聽了一會水聲,只覺得頭重眼澀,睏意上來,她竟打了個哈欠。
香玉上來,輕撫她肩膀道:“可是起得太早了,這會子累了吧?來,裡頭炕上,先小睡一會吧!”
曜靈有些不好意思,畢竟初來乍到,這又是人家的船,自己上來就睡,有些說不過去吧?
香玉似乎看出她的心思,抿嘴一笑:“跟我不必客氣!我在洪府,太太也不拿我當自己人,如今出來,正和你一樣,你我到一處,倒是做個好伴呢!去睡吧,好姑娘,這裡沒有外人,你只管裡間躺着去,我替你外頭看着。”
說着話兒,香玉自己竟也打出個哈欠來,曜靈忍俊不住,兩人相視之下,同時笑了出來。
“看來姨娘起得不比我晚,”曜靈眼神精靈一樣閃光,狡黠地衝對方笑道:“反正現在水上,一時也無事可做,既有請我的,不知姨娘怎麼樣呢?”
香玉嘿嘿然,索性道:“怎麼樣?大家一同睡去唄!你請裡頭,我一個姨娘,皮糙肉厚的,炕沿上沾沾也就行了。”
於是二人皆合衣而眠,好在此時夏日,天氣熱得很,倒也不怕着涼,將外間窗格開着透氣,裡間則關起來。氣溫適宜,又有潺潺的水聲助眠,曜靈本以爲自己會睡不着,因初次出門,又是這樣的境況,興奮與不安,交織難定。
卻不想,她剛剛將頭捱上那隻嶄新的灑線繡綠地五彩仕女繡枕,還沒來得及跟身邊的三姨娘說上幾句話,人便沉入周公之鄉。
這一覺黑甜之後,待曜靈再起來時,看看日頭,已近了午後。再看身邊,香玉倒沒見蹤影,自己身上卻多了一牀紗被。
“醒了?”曜靈從炕上起來,外間傳來香玉的聲音:“我看你睡得香得很,就沒叫你。”
曜靈將炕上身上收拾完畢,方纔出來,看見香玉一雙媚眼衝自己彎曲起來,笑個不停,不覺臉紅起來:“也不知怎麼了,我竟睡得這樣沉?從來沒有過的事。一向是身邊多隻蚊子也不得好睡的。叫姨娘笑話了。”
香玉喲了一聲,放下手裡正繡了一半的活計,回道:“這可有什麼?我又不是那大家的太太,你更不是大家的小姐,在這船上,立起什麼規矩來?若說笑話,只怕這一路上,我比你更鬧得要多呢!到時候你只管擔待我就完了。”
曜靈看出來,這三姨娘是個性情中人,爽朗豁達,倒與洪太太截然相反,也難怪洪冉生得那樣了。
既然如此,她也就不再多禮,反湊近香玉身邊,細看她剛纔丟在桌上的東西:原來是一隻紅地折枝玉堂富貴萬壽紋的小肚兜,除了原來的花紋之外,上頭還另繡了一枘如意,並一個白胖娃娃。如意已經完工,娃娃卻纔只得一半。
“好精緻鮮亮的玩意!這是給七哥兒的吧?!”曜靈將肚兜拈於手中,愛不釋手,又讚不絕口。
香玉一愣:“你怎麼知道?”
曜靈微笑着擡起頭來,將肚兜還到對方手裡:“上回花廳裡,姨娘不是替七哥求情來着?說是自己走了,求太太多看顧些?”
香玉手有些抖,臉上卻又浮出笑來:“怪道說你這丫頭伶俐,這也被你看出來?七哥是我年下才生養的,過了冬就一歲了。我趕着這東西出來,好給他週歲時穿。”
曜靈掐指一算,七哥想必不過半歲,怎麼香玉忍心丟下他,走這麼遠一趟?
“香姐姐,”曜靈親親熱熱叫了一聲,“到底姐姐回鄉有何要事?哥兒又小,姐姐又不放心,倒也丟得下?”
香玉有些尷尬起來,手裡拿着針,竟不知該戳去哪裡,憋了半天,臉紅紅地包着一汪眼淚道:“這也是沒法子!爲孃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叫我丟下哪一個呢?老家那個,整丟了十年了,眼見她要出嫁,我還不回去看看?沒得叫她埋怨我一輩子麼?!”
這話是甚有深意的,曜靈一時也只聽了個半知半解。這姨娘老家裡,還有個孩子不成?
香玉此時卻不肯再說了,反問曜靈:“妹妹餓不餓?我纔在船頭,用小紅泥爐燉了些火腿粥,還有我自家糟的糟魚和糟蛋,再配上些小菜,妹妹要不要用上一碗?”
曜靈聽她說完,才覺出確實是腹中空空,唱起空城計來了。
“香姐姐說得這樣饞人,那妹妹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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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玉微笑起來,寶貝地將肚兜收進裡間自己的小櫃子裡,然後用個托盤,連端三次,方將飯菜端盡。
曜靈睜大眼睛,望着桌上大小碗碟十幾件,忍不住直衝香玉讚道:“姐姐好本事!這纔多大的工夫?莫不姐姐學了仙術,從千里江南,運來這些東西的麼?”
原來,桌上除了剛纔香玉說的那幾樣,還有幾道真正的下飯小菜:脆鱔,醬燒肉骨頭,並有兩道素菜:素鵝,臭乾子。
這幾道菜爲何能叫曜靈眉開眼笑?原來,她孃親也喜歡這種口味,尤其一道臭乾子,每每娘做出來,爹總要逃得遠遠,掩住口鼻,還要有意調笑:“臭不可聞!難以下嚥!”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