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靈哦了一聲,扶住她道:“我也累了,先回去換衣服歇歇,晚飯有什麼就吃什麼吧,我不講究那些。”
青桃應了一聲,口中殷勤道:“也是,姑娘從早起到現在沒正經休息過,快些回去,也該躺下好好歇歇了!”
曜靈笑笑,一路沉默回到自己下處。
進了房間,青桃腳不沾地忙開了:先伺候曜靈換下外頭見客的衣服,然後將家常藍綢明花小襖遞給曜靈,又親自出去端水進來,預備曜靈洗手淨面。
曜靈見她頭也不擡,眼睛看也不敢看向自己,心裡有數,自己將衣服穿了,便叫住青桃:“你這樣穿梭似的做什麼?晃得我眼也花了!快坐下來,我有話問你!”
青桃愈躲閃起來:“姑娘還沒喝茶呢!我外頭看看去,若有好茶,燉一壺給姑娘消渴!”說着便趕緊抽身出去了。
曜靈微微嘆氣,只得坐了下來,自己將頭面拆了,洗過手臉,靜靜等着。
約莫一柱香後,青桃進來了,手裡果真端着黑漆雕花的茶盤,一進來就見曜靈端坐着,一臉等待的表情,不覺就愣了。
“姑娘敢是真渴了?”青桃強作笑臉,“今兒巧了,正有萬縣令命人送來的上好太湖碧螺春,我沏了一杯,真真是香煞個人了!”
曜靈聽她強憋着冒出句當地方言來,不覺也笑了:“真這樣好?不該只有一杯,你也試一杯纔好!”
青桃將個小小成窯五彩小蓋盅放下。聽見這話便愣了,回思一番,眼睛紅起來,卻不說話。
曜靈便叫外頭:“來人。再沏一杯茶來!”
小丫頭在外頭應聲而去,片刻就送了進來。
“我有事要跟青桃說,你們外頭看着,若有事不必進來,只門口傳一聲罷了!” 曜靈的話,一下令青桃緊張了起來,手也沒處放了,拉住腰間的汗巾,絞個不住。
“坐吧!”曜靈微笑對青桃道:“這幾樣蜜漬茶果子看着甚好,你今兒跟了我一天。也早累了吧!”
青桃臉紅起來:“姑娘這說得哪裡話兒?我竟沒得好回了!伺候姑娘是我本份。不敢說累。”
曜靈點頭:“既然如此。我叫你坐下,爲何不坐?”
青桃心跳得幾乎要蹦出腔子去,臉上強作鎮定。慢慢坐了下來,曜靈將茶盅推去她面前:“喝吧,看看是不是真是香煞個寧!”
青桃由不得一笑:“姑娘說得比我好呢!”
曜靈也笑了:“想是我夢裡來過的緣故!”
二人同時笑了起來,氣氛回緩,不再那麼緊張了。
“今兒去申府,你可覺得怎麼樣?” 曜靈邊呷着熱茶,邊在四隻刻花三彩雲小碟裡挑揀,都是蜜漬果子,最後拈起一隻衣梅放進口中。
青桃不敢擡頭,口中輕輕道:“我一個下人。說什麼怎麼樣?只是小見識罷了。”
曜靈道:“見識有什麼大小?說出來我聽聽。”
青桃不過是敷衍開口,不想曜靈當了真,只得勉強撐頭道:“園子倒不小,比世子濟南的別院小不了多少。裡頭風景也設得不壞,想是花了不少心思和錢財。”
曜靈點頭,若有所思道:“也不知申二老爺是什麼生意的?錢來得那樣容易。”
青桃不知所措地擡頭看了曜靈一眼,接不下話去。
“申府三位小姐你覺得如何?” 曜靈又問。
青桃愈拘束:“我一個奴才,怎好說小姐們的是非?”
曜靈哦了一聲,只說有理,又問:“那跟小姐的丫鬟你覺得如何?”
青桃更不知如何回答:“我不過看見她們站着,哪裡說得出好壞?”
曜靈搖頭道:“這可難說,一個人外在如何,是完全能看出其裡內來的。不說全部,至少有些端倪。”
青桃奇了,忍不住擡頭看向曜靈:“姑娘這話何解?”
曜靈緊緊盯住她的眼睛:“一樣的奴婢,一樣的月例,有的捯飭得有模有樣,有的卻缺這個少那個,若不是家境不同,何來如此差異?”
青桃立刻要低頭避開曜靈的逼視,可不知怎麼的,曜靈青金色的眸子裡似有魔力,叫她想挪也挪不開。
“可憐的是,那些個爲了家裡揹負各種債務的小丫頭們。按說到了申府這樣的人家,有吃有穿,又是小姐身邊伺候的,若比從前,自是天宮一樣的日子了。可爲什麼有的站在主子身後,一臉歡喜,有的偏就是一臉愁容?除開爲主子煩憂,那就是爲自己家裡了。到底在小姐身邊過的,是人家的好日子,自己身背的,卻是自己家的苦日子。”
曜靈的話,點點滴滴滲透進青桃的心裡,她的眼圈紅了。
曜靈看在眼裡,便慢慢移開了眼神,青桃忙垂下去,悄悄用汗巾拭淚。
“這梅子外頭是甜,心子卻太酸了!” 曜靈吐出核來,口中喃喃道:“丫鬟們的日子也一樣。不知將來能不能跟小姐一輩子,若不能,出去後少不得要回自己家裡,到時候又怎麼樣呢?”
青桃終於忍不住了,眼淚滾落滿臉都是,口中求道:“姑娘別說了,別再說了。。。”
曜靈見差不多了,便趁機拉過青桃冰涼的手來,握在自己手心,語氣溫柔地問道:“你說實話,是不是你哥哥在外欠了大筆銀子,將主意打到你這兒來了?”
青桃心裡防線此時已全然崩潰,她本不是那種滿腹心計之人,這事憋得太久,幾乎叫她忍受不了了。
“姑娘你怎麼知道?”青桃嗚咽着開口,幾乎泣不成聲:“世子要離開濟南前,我哥哥來找我,說又賭輸了,找我要銀子,一開口就是五百兩。我幾沒嚇跳了魂,只說我哪兒有那許多?哥哥不依,說拿不到銀子他就沒命了!我也是,實在沒了辦法。。。”
原來,借錢給青桃哥哥的那人說,若三日內還不上錢,便要賠命。青桃哥哥好容易求饒,便又再提出個條件,世子所去杭州,必要路過吳縣,若真住在吳縣,必要青桃想法,引着世子或曜靈,去一回申府後門處的,梨園,且特意說明,要傍晚,天剛剛黑的時候去。
曜靈昂起小巧的下巴,邊聽邊想,最後青桃沒了聲音,她方淡淡問出一句:“可知對方是什麼人?”
青桃搖頭,一併搖落一串淚珠:“只知道是賭場把頭,也是個放高利貸的,別的,就不概不知了。”
曜靈傾身向前,將青桃的手緊緊轉到自己手心裡:“你爲什麼不說出來?若只爲錢,世子不會不幫你的。”
青桃抽泣起來:“我憑什麼呢?五百兩不是小數,世子即便要給,我也不能要。哥哥若知道錢來得容易,還不知以後怎麼要呢!“
“那欺騙爺就行了?” 曜靈聲音不大,卻重重打在青桃心上。
“不不,我決不敢有謀害爺和姑娘的意思,”青桃吃了一嚇,眼淚都驚得收回去大半:“那人明說了,不過是引着人去看一場好戲便罷,並沒有害人之意。且我也留了個心眼,不敢領着姑娘和世子爺去,叮噹是有本事的,我想法領她去了,只當沒事。”
曜靈思忖着點了點頭:“想必你也不知道,去了會怎麼樣?”
青桃想起那晚所見,騰地一下臉就白了:“哪裡知道會見鬼?以爲真有好戲,誰曾想竟是一場鬼戲!我嚇得險沒掉了魂,將命送在那裡!”
曜靈不說話了,託着頭不知在想什麼,屋裡立刻靜默下來,快要落山的夕陽,在窗紙上投下血一般的暗影,一陣西風吹過,院子裡落盡枯葉的樹枝,彼此碰撞的噼啪有聲,愈襯得屋裡氣氛,幽晦難明。
半晌,曜靈突然出手,身子從桌上騰起,一把捏緊正無聲抽泣着的,青桃的下巴,本是清冽的眼神中,陡然透出凜然厲氣:“你敢指天保證,說得都是實話,再沒一句欺瞞麼?!”
青桃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遍身索索地顫個不住,身子軟了大半,半天才答出話來:“不敢,真得不敢了!姑娘不信,只管叫那賭場把頭來問!若有一句假話,隨便姑娘怎樣處罰,青桃決不敢有一句怨言!”
曜靈陡然鬆了手,即刻又將青桃推回凳子上坐了,自己則居高臨下,站在她面前,先只面無表情,過後,突然眉頭一挑,微微笑了起來。
看來,真是有人耐不住了,要憤力一搏呢!
“既然你說得都是真話,我即刻就令人去報世子!”
曜靈的話,讓青桃忍不住垂再度落淚:“爺若知道,一定看不起我,要趕我回家了!”
曜靈心裡明白,若自己不勸,只怕岑殷真會如此,本來他就不預備叫青桃伺候自己了,現在知道真相果然如叮噹猜測的一樣,只怕定會覺得青桃不是個忠心之人。
可是曜靈卻不捨得,她的想法正與岑殷相反。
青桃爲了哥哥做出這事,正說明她是個有情有義之人,到底心腸是軟的,捨不得叫哥哥白白去死,自己卻什麼也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