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死人入棺纔有的做法,現在卻也顧不得了。
王妃另有一屋獨居,想來也是差不多的情景。
“兒臣不孝!” 岑殷來不及叫人打起簾子來,直接就跪到了裡間門口。
曜靈緊挨在他身後,也默默跪了下來。
泓王已經昏迷許久,這時聽見自己兒子的聲音,一縷幽魂又回到了身上,慢悠悠地,他竟然睜開了眼睛:
“是殷兒回來了?”泓王聲音肅穆沉靜,倒不像是從如具枯木般的身體裡傳出來的。
岑殷低低說了聲是,只怕聲音一大,眼淚就要忍不住落下來。
曜靈跟他一路,早見其眼眶紅紅的,知道是難過極了,愈發心疼,卻也無奈。
“你過來,我有東西給你。”泓王知道自己時日不多,有 些話有些事現在不說不做,以後再沒有機會了。
說實話若不是有事未了,泓王一口氣也實撐不到如今。
岑殷極小心地走到牀前,老人身子輕輕地放在牀上,他只怕自己氣息大了,就要將那沒什麼份量的輕薄身軀,吹上天去。
泓王閉上眼睛,卻沒睡過去,一隻手繞到牀裡被褥下,翻開繡花軟墊,再向下探去,因身上沒有力氣,便顯得十分吃力。
岑殷生怕父親受累,趕緊上前來要幫忙,不想泓王怒睜雙眼:“且不必如此!”
五個字將岑殷轟回了原處。父親老了病了弱了,可當年的氣派猶存,他沒有殘去。
半人粗的牀柱後,泓王總算將那東西掏進了手裡。
“守了半輩子,也是時候了。”泓王在剛纔的攫取中似乎已耗盡了最後一絲氣力,現在連說話的聲音都小到幾乎不聞,手顫顫巍巍地伸了過來,示意岑殷接去。
岑殷眼中乍然閃過疑慮,自然即刻站起來將此物接了過來,原來是個黑漆漆破舊的小匣子。外表看上去毫不起眼,只不知裡頭放着什麼。
“不是你的,卻是那丫頭的。”泓王疲憊地開了口:“本王替她守了幾十年,現在總算物歸原主。本想着,若是給了她只怕她也沒那個本事保存下來,因此倒是操了這些年的心。不過如今有你了,”泓王指着自己唯一的兒子:“你也成人了,就由你來守着她吧。”
岑殷一對幽眸似寒星般深邃,他突然明白了,這匣子裡原來就是太后想了幾十年卻到不得手的東西!
先帝遺詔!
泓王的聲音越來越小。眼皮也越來越沉。不過他還在勉力強撐:“太后總也想不明白。一個抽上了阿芙蓉的人,怎麼會那麼大的毅力?既然這老 煙鬼說他沒有,斷了幾天煙也說沒有,那想必就真的沒有了吧?”
說到這裡。泓王突然笑了出來,得意而冽然:“她也不想想!本王出生入死,屍體堆裡爬出來的,她那點小劑量入得了本王法眼?不過憑她去罷了!”
曜靈由不得擡起頭來,先看泓王,後看岑殷,前者雖將臨死,卻依舊剛硬如鐵,後者呢?則儼然與前者如出一轍。
原來她的前半生。都是牀上那位老人在守護,而後半生?則又儼然託付於老人的兒子了。
泓王就在岑殷和曜靈抵京的這天夜裡走了,王妃早於他一步,見過兒子一面便於黃昏時長久睡去,再也沒有醒過來。
岑殷看似淡然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家裡上下也都很平靜,皆早知會有這麼一天,以前不過只是熬日子罷了。
岑殷將那匣子交到曜靈手裡,先帝護佑她的靈物,自然先由她來打開最爲合適。
外表破舊的匣子,打開來卻是錦緞內鑲,金燦燦的盤龍紋樣顯示,這是皇上御筆親指無疑。
果然如先前曜靈聽說的一樣,先帝早料到太后會對尹度後人有異心,特書此諭,護佑曜靈。上頭提到,若太后真要動手欲對曜靈行不義之事,可即刻出示此諭,廢去太后名號,自此打入冷宮不許再理後宮之事。
這對太后將是致命的打擊,比殺了她還要痛苦,先帝臨死前也明說了有此一諭以示提警。太后因此一直對此物耿耿於懷,只不知先帝將其託付於何人,因此總也懷疑在老太后身上。
“也是因爲老太后對你太好的緣故。” 岑殷看着燈下清冷如月那一裘剪影,緩緩地道。
曜靈手抖得如風中枯葉,多年以來自己心頭鬱結於此時在眼前慢慢展開,她不知自己該喜還是該悲?
“當年老太后最心愛的兒子就是你父親,可惜他不肯留在宮裡,老太后勸了又勸,先帝身體不好,將來你父親必有大任。甚至這樣的話也說了出來,可你父親就是不肯。” 岑殷知道,真相是對曜靈最大的安慰。
這麼多年下來,她盼望的,不就是一句實 話麼?
“我知道,我爹不肯留下,也是因爲太后。” 曜靈想起老宮女的話來,聲音裡開始充斥戾氣:“太后心裡只有我爹,我爹心裡卻只得我娘一人。太后因愛生恨,我爹若留下只會給我娘帶來無盡憂煩,因此他纔不肯。”
岑殷背手望向窗外,春天的氣息越來越濃,萬物都開始從冬的嚴苛中復甦回來。
“原來你早知道?這事當年於宮中鬧得沸沸揚揚,太后幾乎是撕破了臉,最後還是換來一場冷遇。老太后罰她三個月不得出宮門一步,若不是先帝駕崩得太快,只怕太后遠沒有今天的好日子可過。”
曜靈突然發作起來, 手揮過處,桌上杯盞盡落:“所以她這樣恨我?所以她殺了我爹我娘?所以她還要至我於死地方快?!”
岑殷垂首下去,英挺眉峰染上了蹙意,一張俊顏愈發陰沉,他的話裡其實已有破綻,可曜靈正在氣頭上,所以沒聽出來。
聽不出來也是好事,老太后也沒幾天好活了。
“你爹走了之後,” 岑殷有意將話題岔開,“幾位王爺雖說也有繼位可能,卻都不在老太后與先帝的眼內。當年的太子,也就是現在的皇帝,卻說年紀極小,卻文武各樣出衆,只人品略令人微詞,可他畢竟還小,可以磨練,再者,老太后正值壯年, 自信可以駕馭。”
曜靈咬緊牙關聽着,眼眸深處掠過一道血色寒芒。
“只是你爹,宮裡始終對他放心不下,” 岑殷不知,自己的含糊其辭能不能混得過去:“因此先帝將死之前,便要先將你爹除去,因你爹人雖走了,宮內外擁躉卻不少,生怕將來朝廷風雲突起,天下大亂,因此。。。”
“太后這個賤人!” 曜靈終於忍不住發泄出來:“我要殺了她,我一定要親手殺了她!”
岑殷冰眸微斂,又擡首看向曜靈,眼中全是難言的苦澀之意。
這天后半夜宮裡便得知了消息,可是明兒就是太后萬壽,因此喪信密不可發,只待明日過後再論。
因此先於泓王府上自家收殮了泓王與夫人,只待三日之後發喪,方可厝柩於皇家禪寺。
次日五更天,岑殷與曜靈皆起個大早,其實二人幾乎一夜不眠,早起相對時,各自看着對方的黑眼圈苦笑。
“今兒不打粉也不行了,” 曜靈點鏡理妝,喃喃自語。她今兒不但不可氣弱,更愈發要打扮出光鮮出衆,太后想看她頹敗?門兒也沒有!
尹家的女兒就是這樣硬氣!
岑殷換上緋色文鶴補服,落蘇正要替他戴上樑冠帽,不想曜靈從鏡子裡看見,起身過來道:“我來吧!”
落蘇忙陪笑將帽子交於曜靈,自己退了下去。
曜靈端正將樑冠帽帶好,又細心替岑殷束上革帶,又繫上一對玉魚袋,那是先帝賜給泓王的,現在傳給岑殷了。
“好了,”曜靈披着一頭黑黝黝緞子一般的長髮,衝着岑殷勉力一笑:“王爺精神得很!”
岑殷卻連笑也笑不出來,只好眯眯眼睛:“是嗎?也許我也該跟夫人一樣,撲點粉纔好吧?”
曜靈本是一心苦悶,這時不免撲哧一聲笑了,嗔道:“又來玩笑!”說完便回到妝臺前:“梨白,替我梳頭吧!”
珠翠慶雲冠扶上頭去,通紅的撒金五蝠捧雲的刻絲大袖衫,蹙金繡雲霞翟紋,鈒花金墜子,深青色絹絲霞帔。一切無不昭示,這是位王妃,身份貴不可及。
東華門入宮之後,岑殷與衆官一起去了萬歲山,命婦們則一起在聚集在東華門外伺候。頃刻之後,太后的儀仗便排了出來,先是御前衛士、錦前衛士、錦衣衛、校衛、侍衛、御林軍、禁軍整整齊齊列隊出來,後頭便跟着龍旌、鳳幟、曲蓋、黃傘、團扇、錦幡,密密麻麻看不清多少,女侍宮娥、繡衣衛則捧着金踏腳、金盂、金壺、金交椅、金水罐、金爐、金脂盒、金香盒、拂子、方扇,香柄一對對緊隨而至。
這後頭方纔是太后的鳳輿,太后戴着雙鳳翔龍冠,金繡龍鳳錦披,穿着通袖龍鳳大紅繡袍,金龍霞帔,髻上龍鳳飾,金玉珠寶釧鐲,翡翠大珮,紅羅長裙,望上去真是威儀堂皇,逼得人不敢直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