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們都說,冬天是大地沉睡的季節。
大地是不是已經沉睡,沒有人有興趣去考量。人們只知道,這個冬天,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不會沉寂。
經過了近一年的混亂,蜂擁而出的各路人馬基本已盡像他們出現時一樣,說散,數日間便散得乾乾淨淨了。
當然,這並不意味着金鑾殿上的皇帝可以稍稍鬆一口氣了,因爲,大浪淘沙,剩下的,可就不是可以輕易擊潰的泛泛之輩了。
數月之間,已有三四撥人馬攻城略地,綿延數省。上個月,一個來自北方的遊牧民族甚至已經逼近了京城。雖說皇帝以傾國之力殊死相抗,最終將來者擊潰,但朝裡朝外人人皆知,蕭家王朝也早已是強弩之末。若是再來一次這樣的對戰,勝負之數,便是殊難逆料了。
這一日午後,紫蕤正在西苑與青鸞弄兒爲樂,忽然墨兒來報,說是京中有故人來訪。
紫蕤莫名其妙地來到前廳,一見之下,倒確實是故人。原來來者竟是去年在京中幫他解過圍的吏部尚書陳彥。
紫蕤素知陳尚書德高望重,此番遠道來訪,自己既要敬客,又要敬賢,當下便十分莊重相待。
陳尚書入座之後,卻是既不寒暄,也不飲茶,枯坐着一味長吁短嘆起來。
紫蕤無奈只得開口相詢:“卻不知陳老先生遠道至此,有何見教?便是皇兄有事,亦不該使先生千里奔波纔是。”
陳彥長嘆道:“我便知這是趟費力不討好的差事,只是皇上遍尋朝野,也再找不出一個像老朽這般臉皮厚的來,只得派我這把老骨頭千里奔波了。”
紫蕤心下已有思量:“如此說來,確實是皇兄有命了?”
陳彥道:“是。王爺天縱聰明,昔日君臣之爭,今朝天下大勢,只怕無一件不明察秋毫。皇上要老朽委婉解釋,老朽卻知王爺自有判斷,委婉解釋,只怕徒然惹人厭煩罷了。平心而論,老朽素來不贊成皇上昔日所作所爲。只怕王爺身在局中,更是切膚之痛,無日或忘……”
紫蕤素日與羣雄直來直去痛快慣了,聽得他這般拐彎抹角長篇大論,雖有心敬重,仍是忍不住輕輕撫了下額角。
陳彥眼角瞥見,不覺伸手揩了揩額頭上不知是否存在的虛汗。
帝王家的人,沒有一個是好對付的啊。
此番這趟差事,本來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國難當頭,焉敢顧惜殘生?陳彥這樣想着,只得硬着頭皮繼續說了下去:
“皇上的意思,是請王爺不計前嫌,念在骨肉同根,回京坐鎮,力挽狂瀾。”
紫蕤依然微笑着:“那麼先生的意思呢?”
陳彥恭敬道:“王爺是有大智慧之人,當知輕重緩急。”
“輕,重,緩,急?”紫蕤緩緩轉着手中茶盞,沉思起來。
長時間的靜默使得陳彥如坐鍼氈。他在官場上滾打一生,自認爲已沒有什麼大場面不曾見過,偏偏在紫蕤面前,竟覺得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躊躇再三,見紫蕤一直沒有開口的意思,他只得硬着頭皮又道:“請王爺細想,雖說皇上先時有不是之處,但畢竟只要天下一日在簫家手中,王爺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天潢貴胄;若被如今的宵小之輩得了天下,王爺可就是……”
紫蕤的笑容依然不變:“就是尋常的江湖草寇了?”
陳彥下意識地拿衣袖擦了擦額上的汗珠:“便是王爺不在意天潢貴胄的身份,也要爲天下百姓着想。黎民何辜啊!”
“黎民何辜?陳先生不必拿虛理來哄我。先生應該知道,黎民並不會在意是誰家的人在當皇帝,他們只知道,能讓他們過上安生日子的,便是好皇帝!先生敢說,皇兄這個君王,當得一定比您口中的宵小之輩好嗎?”
陳彥一愣,想到自己的立場,也只得強辯道:“趁天下之危,謀一己之利,豈是良善之輩?”
紫蕤只是微笑搖頭。
陳彥不解:“莫非王爺另有高見?”
“高見談不上,只想請教先生,若能看穿二十四史之粉飾
,還原青史之真相,霸王與沛公,孰爲君子,孰爲小人?”
陳彥肅容道:“霸王仁善,史稱婦人之仁;沛公不過市井小人之流耳。”
紫蕤微微頷首:“這便是了,仁善之人未必能做得明君,明君亦未必是仁善之人,先生何必以善惡論天下英雄?何況自古成者王侯敗者寇,善惡之說,也是隨史家自便罷了。”
見陳彥只顧垂首沉思,紫蕤漸漸斂了笑意:“莫非先生認爲皇兄是仁善之人麼?”
陳彥聽他語中大有憤恨之意,不解道:“王爺何出此言?吾皇愛民如子,雖昔日與王爺微有不睦,然大節之處,亦算得上是一位曠世明君了。”
紫蕤冷笑道:“莫非先生相信我母昭和太妃真是暴病身亡麼?哼,詭計害弟在先,戕殺庶母在後,好一個仁善之人,好一個曠世明君!虧他生死關頭,竟還有臉面來提什麼兄弟手足!先生若認爲他欠我母妃一條性命,在‘大節’面前僅僅算得是‘微有不睦’,本王也無話可說。既然語不投機,便不虛留先生了。”
陳彥此時方知太妃驟然薨逝竟與皇帝有關,料定勸紫蕤回京是絕無可能了,只是皇命在身,不得不做最後掙扎:“王爺是否可以暫且放下私仇,待得賊寇攘盡,天下太平,再與皇上清算此事?”
紫蕤飲盡杯中茶水,笑容淺淡疏離:“先生口口聲聲贊本王智慧,原來心裡竟當本王是無知癡漢麼?待得賊寇攘盡,本王便只待鳥盡弓藏罷了,哪裡還會有機會清算舊賬!皇兄命本王坐鎮京師,既可鎮壓四方豪傑,又能耗盡我天隱門人力,一箭雙鵰,皇兄當真好計!”
陳彥只覺冷汗涔涔,早已手足無措起來。
紫蕤冷冷道:“本王一向敬重先生,只是先生若執意爲皇兄奔走,他日也只好對不住先生了。”
陳彥霍地站起身來:“王爺言下之意,竟是有意奪這天下?”
紫蕤收了渾身迫人的寒意,似是十分漫不經心:“天下麼?自古便是能者居之,若本王想要,又有何不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