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便是演戲,也要演的夠逼真,才能騙得過人。
原田熊吉做足了架勢,想裝出非常震怒,調查一定會特別認真,特別仔細來的樣子的。
但他看完了現場,問完了筆錄,竟然發現,好像真的如口供中描述的一般,車慶豐急眼了,殺了田立成,又想殺呂開山的時候,被呂長安給殺了。
這就讓原田熊吉有些驚奇了。
在他看來,呂開山是那種性各比較耿直的人,之所以當漢奸,也是因爲和陳公博關係過深的原因。
但現在看來,呂開山不但有思維細密的時候,而且也有急智。
從謀劃到實施,計劃能執行到這種程度,就有些厲害了。
也就只有周佛海、樑洪志這種,極其瞭解往日的黨調處,現在的中統是個什麼樣的機構的人,才知道看似粗莽直接的呂開山,絕對不會像他表現出的那麼簡單。
開什麼玩笑,徐恩曾一直視呂開山爲左膀右臂,陰險如田立成,也一直屈於他之下,沒點心計和手腕,呂開山早被陰死了。
案子肯定不能這麼草草瞭解,原田熊吉決定,怎麼也要三五天一週,再給出結果。
現場被封存,原田熊吉特意派了一個班的日本憲兵看守。
相關的人員全部都有限制,呂長安直接被關進了監獄,兩個獄警和田立成的兩個手下都被軟禁了起來,只有呂開山,只被限定近期內不得離開南京。
畢竟警政處還要運轉,還要執行任務,田立成一死,呂開山要是再被關進去,警政處就該癱瘓了。
沒有人有怨言,也沒有人爭辯,一切都很順利。
至多也就是有人懷疑一下,這起案件當中是不是有什麼隱情。
比如申振綱。
第二天一早,車慶豐和田立成雙雙斃命的消息就被擴散了出去。
版本不多,大都是在議論,田立成到底把車慶豐逼到了什麼程度,才讓如此怕死的人生出了同歸於盡之心?
方不爲接到中村的電話,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差點把聽筒扔了出去。
只是睡了一覺而已,怎麼就出了這麼大的事情?
中村是當喜訊給他通知這件事情的,並沒有其它的用意,說了兩句,就掛掉了電話。
方不爲衣服都沒來得及穿,坐在牀頭,打開了系統。
呂開山,田立成,車慶豐……聽完這三人的錄音,方不爲大致猜到了原委。
聽到原田熊吉這裡,他總算是知道了真相。
方不爲又驚又喜又疑。
驚的是周佛海和樑洪志。
政客果然是政客,不要臉到了極致。
前一天還斗的你死我活,後一天,就能聯手合作,對自己人開刀。
喜的不用自己動手,就有人替他解決了兩個最大的隱患。
疑的是呂開山。
他從來沒有小看過這個人。
像這種出自仵作世家,怕是剛會走路,就開始見死人了吧?
後面當牢頭,幹特務,什麼樣的場面沒見過?
到現在爲止,少算一點,也有三四十年的歷史了,心志早已如鋼似鐵。
讓方不爲起疑的是,對田立成下手的時候,呂開山爲什麼沒有過任何一絲的猶豫?
心志堅定和有沒有感情,完全是兩碼事。
方不爲直覺,呂開山最後抱着田立成的屍體痛苦的時候,並不是在做假。
那之前呢,爲什麼一點徵兆都沒有?
從正常邏輯來說,周佛海和樑洪志決定這麼做之前,呂開山至少會替田立成求求情吧?
畢竟是十多年的朋友,哪怕是爲了演戲,不讓人誤會他過於狠毒,呂開山也該這麼做。
但可惜,並沒有,方不爲沒有感覺到過一絲類似的情緒!
但是他圖什麼?
錢?
那還不如先把車慶豐榨乾再動手。
權?
周佛海、陳公博不是蠢貨,呂開山不念一絲舊情,直接殺了田立成,只會讓這些人對他生出忌憚,說不定就會安排一個挾制或監視他的副手。
方不爲有些想不通。
但他至少能確定,自己可能看走眼了,呂開山可能比田立成更陰險,更聰明,更會僞裝,更狠絕……
呂開山突然變的不可琢磨,比有了精神分裂徵兆的田立成更難揣測,也導致方不爲之前對他所做的性格和心理側寫基本全作廢。
方不爲根本猜不到呂開山現在的心理狀態,也讓他更加擔心,呂開山到底是如何考慮“齊希聲是不是方不爲”這個疑點的?
現在需要考慮的是,呂開山是會揪住不放,暗中調查,還是會裝做不知道?
防患於未燃,只有把危險扼殺在萌牙當中,纔是最安全的。
先出手爲強,後出手遭殃……方不爲百般權衡,決定先試探一下,如果察覺到呂開山依然對自己抱着極強的戒心,那就只有動手了。
不用方不爲廢腦筋,考慮怎麼正面接觸呂開山,呂開山就自己送上門來了。
三天後,針對田立成和車慶豐的案子正式有了結果:田立成心思不純,想要挾車慶豐,獨吞他的家產,車慶豐惱羞成怒,憤而同歸於盡。
沒有人覺得不合理。
別說是田立成這種狠人,隨便換一個來,榨乾車慶豐的最後一滴油水後,接下來就是斬草除根。
沒人會故意給自己留一個死敵的,田立成肯定會這麼做,車慶豐也能想到這一點……邏輯非常合理。
呂長安莽撞殺人,被降了兩級,成了副典長,但新來的監獄長,還是姓呂。
其它人原封照舊。
周佛海之前所說的賠情道歉的事情,自然也被提上了日程。
呂開山先去拜會了中村,中村則覺得,南洋醫藥公司畢竟還要在南京做生意,這個人情落到齊希聲的頭上,比較划算一些。
所以,呂開山就來了。
第一次拜訪,自然不可能空手,呂開山帶了兩壇酒。
成義燒!
也就是後世的茅臺。
這個年代,成義燒也只是貴州一帶有些名氣,民國最有名,也最普遍的白酒是汾酒,而江南地區,普遍喝的都是黃酒。
而且這個時候的成義燒還沒有改良,聞着雖然香,但口感不怎麼好,有些幹烈,遠不如汾酒甘柔,大部分人都不怎麼喝的慣,方不爲在南京待了好幾年,也只見過一家做坊有的賣。
因爲谷振龍超喜歡,他還去買過幾次。
方不爲瞳孔猛的一縮,看了看酒罈,又看了看呂開山。
“不知道備什麼禮好,但聽聞齊老闆千杯不醉,想來是極好酒的……屈屈薄禮,不成敬意……”
確實夠薄,這兩壇酒,還不值十塊法幣,也就夠買兩三隻雞。
但那句千杯不醉是什麼意思?
不醉的是方不爲,不是齊希聲。
方不爲差點沒忍住,冷笑出聲來。
自己沒去試探他,他反倒先來試探自己了……不,這已經不是試探,還是明示。
呂開山瞪着自己好像在說:不要裝,我知道你就是方不爲。
好啊!
這是要準備翻臉?
中村會教他怎麼做人的。
除非呂開山像田立成一樣,也有精神方面的問題,纔會這樣幹。
那就是威脅了!
他想要什麼?
還敢一個人來?
就不怕自己殺人滅口,在這裡斃了他?
方不爲有腦子有些亂,根本想不通,呂開山爲什麼要這樣做?
“爲表歉意,呂某特意在揚子飯店備了一桌酒席,務必請齊老闆賞光……”呂開山拱了拱手,似笑非笑的說道。
想的還挺周到,把飯局訂到這裡,是怕讓自己多走路?
“什麼時候?”方不爲心裡想着事,隨口問了一句。
“敬聽尊便!”呂開山回道。
“那就明天吧,這兩天折騰的狠了,稍微緩一緩!”
其實是方不爲想理一理,呂開山是怎麼回事。
“好!”呂開山站了起來,抱了抱拳。
方不爲已經沒心理裝模做樣的應付他了,別說起身相送,連句送別的客氣話都沒有。
呂開山也很乾脆,起身就走,出門時,連門都沒有關。
這哪是賠罪,說是示威還差不多。
方不爲甚至有了一絲直接掏出槍,把呂開山斃在當場的衝動。
他陰沉着臉,緊緊的握住了茶杯,稍力用力,茶杯直接被捏碎,玻璃渣掉了一地。
殺還是不殺?
呂開山回去後,先是給周佛海打了個電話,彙報了一下已經請到了中村和齊希聲,然後,一直到天黑,他下班回家,就沒有提過與方不爲有關的任何一個字。
今天的行爲,已經形同威脅和挑畔了,他爲什麼一點後手都不留?
既沒有通知任何,他在什麼地方留了什麼東西,或是萬一他出了意外,應該怎麼怎麼樣,也沒有針對自身的安全,做任何的防備。
回家的時候,還是那輛車,除了一個司機,就只有呂開山本人,多餘連一個警衛都沒帶。
他就不怕自己狗急跳牆,直接斃了他?
呂開山很清楚自己的身手,不用找幫手,一個人兩把槍,就能當街殺了他……
處處都看起來是如此的不合理,這就是最大的問題。
方不爲心裡一跳。
他突然察覺,自己好像忽略了最不可能的一種可能……
這比呂開山咬着不放,暗中調查還要來的可怕。
敢不敢賭一把?
不行,大危險了!
……
凌晨,月隱星稀,方不爲無聲無息的溜出了酒店。
他對所有有可能發生的突發事件都做了預防,中村,原田熊吉,袁殊等等,所有可能突然來找他的這些人身上的竊聽器,全部打開,在線監聽。
呂開山早已鑽進了被窩,打起了呼嚕。
如果判斷錯誤的話,方不爲就準備效仿歷史中傅筱庵被刺殺的橋段,來一出義僕殺奸的戲碼。
刀劈呂開山,再擄走他的管家……
南京是首都,沒有上海那麼複雜,更沒有那麼繁華,相應的,治安和戒安並沒有那麼嚴。
這個點,路上基本沒有了光亮,也基本沒有行人,方不爲潛行的很輕鬆,沒用半個小時,就到了常府街。
院子裡沒有警衛,只有兩條狗,方不爲對付起來不要太輕鬆。
沒怎麼費功夫,方不爲就潛到了二樓,摸進了呂開山的臥室。
呂開山和他老婆沒有察覺到一絲的動靜。
方不爲掏出一個還有些溫燙的小瓶,拔掉塞子,輕輕的往地上灑了一些。
主要成份是乙醚,還有失憶水和吐真藥的成份。
他都還沒有蓋上瓶塞,突然聽到牀上有了動靜。
呂開山手裡拿着一塊毛巾,側躺在牀上,正驚疑的盯着他。
方不爲眼珠子都快突出來了。
他手裡的這塊毛巾是怎麼回事?
呂開山不但在裝睡,還明顯知道有人要來,更清楚來的人會用手段?
這就有些尷尬了。
到這個時候,哪裡能考慮這麼多?
純粹是本能的反應,方不爲腳下一踩,飛一般的撲了過去。
從他飛撲,躍到十幾米的距離,到手快要攥住呂開山的脖子的這個過程,呂開山堪堪喊出了三個字:“自己人……”
方不爲的心臟狠狠的跳了一下,但手上的動作沒有一絲緩。
誰知道呂開山這不是緩兵之計,更或者是在誘敵深入?
呂開山沒有掙扎,連身都沒有翻一個,還躺在牀上,任由方不爲一個掌刀把他打暈。
當方不爲騰出手,正準備對他老婆也來這麼一招的時候,他驚訝的發現,這麼大的動靜,他老婆竟然沒醒?
方不爲伸手一探,摸了摸呂開山的老婆的脈搏。
人是活的,但睡的極沉,口鼻間隱隱散發着一絲藥味。
呂開山竟然提前把自己的老婆給迷暈了?
你妹啊,真的是自己人?
呂開山處處都表現的不合理,方不爲不得不考慮,會不會是最不可能的那個可能。
這一下,所有的事情都能說的通了。
爲什麼呂開山堅決不承認,他已經認出自己就是方不爲。
爲什麼他沒有任何猶豫,順水推舟的殺了田立成和車慶豐。
他今天來找自己,不是爲了示威,更不是爲了挑畔,而是在暗示自己:他也是臥底。
更不用說,他爲什麼沒有留後手,沒有防備自己,因爲呂開山認爲,他如此明顯,自己應該能猜到他的真實身份。
老子沒你想的那麼聰明啊!
方不爲氣的直咬牙。
這下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