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九三章 栽了

早已過了龍擡頭,但北平依然是連天大雪。

這樣的天氣,如果不是火燒到了眉毛,一般人是不會出門的。

大街上根本看不到個人影,過去好長時間,纔會看到一兩全疾奔的行人,或是一輛小轎車。

一座不大的酒樓,四五個男子沒進包廂,而是圍着大堂中間的火爐,剝着花生,天南海北的聊着。

其中兩個穿着警察的制服,裡面套着棉神襖,看起來臃臃腫腫,像兩頭矮壯的熊。

另外三個穿着長袍,上面罩着紅綢褂,看起來也是不差錢的。

但眉目間透着幾絲兇相,一看就不是混正經行當的。

五個人天南海北的聊着,聊時局,聊女人,也聊這見了鬼一般,大雪不停的老天爺。

聊到興頭上,抓起酒碗的抿一口燒刀子,然後哈一口酒氣,再暢快淋漓的低吼一聲。

男人的快樂就是這麼簡單……

聊的興致正濃,門簾被人掀開,一股寒風夾着碎雪,撲面而來。

一個穿着皮襖,帶着皮帽的漢子擠進門,飛快的放下門簾,從懷裡抽出了手,哈了兩口氣,又放到了火爐上。

“五哥……老五來了……”幾個酒客和漢子打着招呼。

“哥幾個都來了?”陳伍笑咪咪的問了一句。

“好長時間不見五哥了?”酒樓的老闆迎了上來,“這段時間在哪裡發財?”

“發什麼財,天寒地凍的,路特麼還沒化呢?”陳伍笑罵了一句,又掏出煙盒,挨着發了一圈。

他明面的身份是毛皮商人,專跑蒙察幾地,做牧民的生意,暗則收集華北方面日軍的情報和信息。

沒事的時候,就窩在天津,當王天木的跟班。

王天木既然來北平,陳伍自然是跟着的,順便也利用自己的渠道,幫王天木打探一些小道消息。

“都坐!”陳伍擺了擺手,“怎麼不上菜?”

“這不是等你呢麼?”一個漢子笑道。

倒不是差錢,而是主人都沒到,客人先倒大吃二喝起來,委實有些不禮貌。

“那就開始吧!”陳伍喊過了掌櫃,“切幾樣冷盤,牛肉肘子隨便上,然後再上口鍋,不進雅間了,就架這爐子上,羊肉先切三斤,不夠再說……”

“好嘞!”老闆應了一聲,到後面準備去了。

“哥幾個打問的怎麼樣?”陳伍抿了一口酒,又不緊不慢的問道。

“日本人的口風很嚴,問到的很有限。”一個警察嘆着氣回道,“璣在只問到,是被人從房頂上破了洞,上從面滑進去,把人殺了又離開的……”

“幾個人?”陳伍緊跟着問道。

警察搖了搖頭。

陳伍又把目光轉向了旁邊的三個漢子。

這三個明面上乾的是正經營生,其實都是撈偏門的:銷贓,販毒,偶爾也會做做無本的買賣,有機會,也會給山上的土匪和游擊隊送送糧食……

陳伍讓他們打問的,是暗地裡的消息

最瘦的漢子沉吟了下:“該問的山頭都問過了,這一個多月以來,沒有生人來拜過山頭,城裡也沒見過什麼可疑的生面孔……”

這就奇了怪了?

不是軍統的人乾的,也不是中統的人乾的,現在連黑道上也打問不出消息來,難道這案子,真是地下黨做的?

想想又覺的不可能。

人家川島,和那邊根本沒打過交道,根本沒什麼過結。

地下黨吃撐了纔會這麼幹。

又想到王天木漫不經心,好像無所謂的態度,陳伍又犯起了嘀咕。

區長肯定知道一些內幕,不然給他交待的時候,目的不會那麼明確:

問一問,現場有幾個人的痕跡……再問問,這段時間,北平城裡有沒有出現什麼陌生的勢力……

問第二點的意思是,是不是有人求財,盯上了川島。

但好幾天過去了,這樣的人見了好幾撥,打問到的,也只限於人是被掐死的,刺客是從房頂上潛進去,又從房頂上離開的……

其它的一概不知。

算了,先把這一撥應付走,回去彙報給區長,看他怎麼說。

陳伍邊在腦子裡轉着念頭,邊應付着桌上的這幾位。

他掏出幾張紙幣,一個面前分了一張,然後把剩下的分成兩摞,分給剛剛提供了消息的那兩位。

其他四個人沒大的反應,把鈔票裝成口袋裡,又朝着陳伍抱了抱拳:“伍個豪氣!”

只有那個警察,在往口袋裡裝錢的時候,眼珠輕輕的轉了轉。

先上來的是拼盤:切成薄片的牛肉和肘子,上面淋着紅油和麻油,光看顏色,就讓人食指大動。

“哥幾個,別生份!”陳伍率先拿起了筷子,指着冷拼說道,“好不容易湊一塊,好好喝兩杯……”

“好,喝!”幾個人一聲大吼。

菜吃的差不多,開始猜拳了,警察湊到陳伍的身邊,裝潢做漫不經心的樣子問道:“五哥怎麼突然對川島感興趣了?”

陳伍眼皮跳了跳,裝做神秘兮兮的樣子,伏低了身子,壓低聲音說道:“我敢打聽這個,自然是有人委託的……”

說着,他又往身後瞅了一眼,看四周再無閒人,又說道:“剛死的這位結過婚,甚至生過孩子……都不知道吧……”

“噗”的一聲,剛問話的那個警察,把喝到嘴裡的一口茶噴了出來。

“扯蛋呢吧?”警察瞪着眼睛問道,“從來沒聽說過……”

“孤陋寡聞!”陳伍譏笑了一聲,“對方來頭也不簡單,是蒙古王公……不過結婚一年多,兩個人就離婚了……就是他,聽聞這位的死訊後,不知道從哪裡打聽到,我在北平有關係,便拜託我打問一下……”

“還真沒聽過啊?”幾個混偏門的漢子頓時來了興趣,“講講?”

“具體的不知道,我也是中人說了,才知道有這麼一出典故。”陳伍搖着頭,“估計是念着舊情,想盡盡心意,看能不能氫一下仇,畢竟還有孩子不是……”

幾個人看陳伍不像是在說假話,看來是真不知道,便沒有再追問,只是興高采烈的討論着。

那個警察也是一臉八卦的模樣,只是在陳伍不注意的時候,若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

這樣的天氣,再適合的就是涮羊肉,喝燒酒,一頓飯聽懂的好不熱鬧。

陳伍一直記着,待會還要去找王天木,一直壓着酒量沒敢多喝。

剩下的五個興致卻極高,張牙舞爪的划着拳,沒多大功夫,就醉倒了兩對半。

看剛纔問他怎麼突然對川島感興趣的那個警察也喝了七七八八,陳伍的疑心才稍稍的去了一些。

要是警察真的懷疑他的身份,肯定會對他抱着戒心,要麼是半路跑出去報信拉人,要麼是裝醉,暗中跟蹤。

看來是巧合,或是隨口的一句話。

再一個,這麼多年的交情了,應訪不會反水的……

陳伍結了賬,又讓老闆叫着夥計,把幾個醉漢扶到樓上醒酒,然後離開了酒樓。

等陳伍離開,夥計把五個醉漢扶上了樓,那個警察突然睜開了眼睛。

確實醉了,但還沒醉到人事不知的程度。

又等了半個小時,確實陳伍不會去而復返,他掙扎着爬了起來,跌跌撞撞的衝出了酒樓。

恰好,一輛馬車從路邊經過,警察猛撲了過去住了馬籠頭。

車伕被嚇了一跳,剛想張一聲,但一看對方穿着一身黑皮,到了嘴邊的髒話硬生生的被嚥了下去,臉上換成了一張笑臉:“這麼官爺,天冷,路滑,慢着點……”

“送我去警察局……”警察吐着酒氣說道,“放心,少不了你的好處……”

天見可憐,還能有從黑皮身上賺好處的?

車伕稍稍的低下了腰:“官爺哪裡話,你說哪一家,小的順路送你過去就是……”

警察爬上了馬車,說了警察局的位置,車伕一揚鞭子,馬兒刨了一下蹄,拉着馬車往前走去……

畢竟也不是第一天認識了,微末之時,這六個人沒少混在一起,在北平城裡做無本的買賣。

後來陸續發達了,沒發達的也有了餬口的營生,不過除了陳伍,剩下的五個依然還在北平城打混。

而最發達的,好像就是陳伍。

一直自稱在做皮毛買賣,時不時也會拉幾車皮毛來北平城裡銷貨,但更多的,乾的卻是打聽消息的勾當。

其實陳伍是什麼身份,剛纔的這五位心裡多少有點數:即便不是特務,也肯定和特務沾着邊。

不然一個皮毛商人,打聽那麼多和日本人有關的消息做什麼?

若是平時,警察打問到消息,賣給陳伍,只要拿到錢,心裡即便好奇,也不會亂懷疑,更不會亂打問。

但架不住,這次的事兒太大……

案子發了的第三天,也就是封城搜捕了兩天之後,連根毛線都沒撈到,日本人沒辦法,不得不打開城門,撤消宵禁令之後,他師傅,以前的隊長,現在的分局局長突然把他叫進了辦公室。

之後鄭重交待他,但凡發現街面上,有人有意無意的打聽川島的案子,一定要上點心。

當時他還半開玩笑的頂了一句嘴:說搜了三天沒搜到,人早跑了。

再說了,人都已經殺了,何必再跑回來打問消息?

師傅訓了他一頓,說要是普通人,肯定是這種做法,但川島不一樣,殺川島的也不是普通人,說不定就會殺個回馬槍。

還說這是日本人交待的,而且相當重視,若是立了功,絕不止賞錢這麼簡單,連升兩三級都不是問題。

當時他根本沒在意,只是抱着糊弄的心思答應了下來。但沒想到,沒過兩天,消失了半年多的陳伍突然就出現了,打問的還真就是這個案子?

一邊是吃肉喝酒的交情,另一邊是重賞加升職?

傻子也知道怎麼選。

他當即報了上去,師傅讓他穩住,也不知道怎麼和日本人商量的,過了兩天後,又找到他,給他透露了點內幕,當做誘捕陳伍的誘餌……

果不其然,自己消息傳出去之後,陳伍就出現了,還約了其它幾個,說時間長了沒見,正好聚一取……

正好給了日本人一窩端的機會。

這會的陳伍,怕是早被日本人給盯上了吧?

警察暗暗的想着。

他之所以不敢留在酒樓,是怕日本人抓到陳伍後,再來個一網打盡,把和陳伍接觸過的,全當成陳伍的同黨。

日本人可不會管你是內線不內線,統統抓回去再說。

剩下的那個警察就不說了,那三個撈偏門的,可不是省油的燈,萬一拒捕,打起來呢?

爲免被誤傷,還是早點走吧……

確實是個機靈的,猜的一點都沒錯。

酒樓早都被日本人給包圍了。

警察出來的第一時間,就有人盯上了他,聽到他給車伕說是要回警察局,纔沒有在街上動手,準備到了警察局之後,再把他控制起來……

……

雪很大,街面上沒幾個行人,委實不好跟蹤。

猜測陳伍不單單是個情報掮客,說不定就是哪一方勢派出來的特務,日本人也沒敢大意,沒采取常規的跟蹤辦法,而是在整條街上撒滿了人。

不管陳伍朝哪個方向走,都有人通過電話通風報信,面自然會有人等着他。

等他出現後,再向下一站傳報……

往往,最笨的辦法,也是最穩妥的辦法。

陳伍壓根就沒發現,他已經被人盯上了。

他請客的地方就在前門外的大柵欄,也就是有名的八大胡同。

遍佈在這一帶的妓館青樓暗娼門子,足有近千家,是京城出了名的龍蛇混雜之地。

而且衚衕四通八達,以陳伍這樣的身手,翻道牆就到了另外的一條等,這樣的地方,最適合他這種身份來歷有問題題的人落腳。

所以,十次有九次,王天木到北平辦事,都會住在這裡。

至於具體住哪裡,就看哪個姐兒更漂亮了……

怕有人跟蹤,陳伍特意繞了個圈子,多走了兩條衚衕,又在一家妓館裡探了個頭,瞅了一眼不怎麼漂亮的幾個姐兒,藉口沒入眼,又從後門出來,然後從另一頭進了百順衚衕。

王天木就藏在這裡面的一家四合院裡。

是個暗娼,門頭上不掛名字和牌照的那一種。

好處是裡面就只有一個老媽子和一個姐兒,只要有客進了門,就不會有閒人來。

而且只要錢給足,想住幾天住幾天。

陳伍剛進了門,衚衕兩頭就有人露出了腦袋,數了數他進的是哪一家,然後又給旁邊衚衕的同伴打着手勢。

這是防止目標從後門溜出去。

等了快半個小時,見陳伍既沒從前門出來,也沒從後門出來,估計目的地就是這裡了,負責跟蹤的特務頭目纔打了個手勢,從四面圍了上來。

巷子裡烏烏壓壓全是人,前後左右加起來,足有四五十號。

而王天木這次來北平,加負責打聽消息的幾個百事通,只有六個人……

陳伍進去的時候,王天木正在聽曲,老媽子不在,就只有那個姐兒抱着個琵琶,在那裡咿咿呀呀的唱着。

一起來北平的那幾個也不在,因爲只有陳伍知道王天木藏在這裡。

如果那幾個打問到消息,都會先找陳伍,然後由陳伍報給王天木。

看到陳伍,王天木揮了揮,姐兒識趣的退了出去。

“打問到了一點,但好像沒什麼用!”陳伍低着頭,慚愧的說道,“只問到刺客是破開屋頂潛進去的……人是被用手掐死的……”

“沒問到刺客有幾個人?”王天木漫不經心的問道。

“沒有!”陳伍搖了搖頭。

“問不到就問不到吧!”王天木拿起酒壺,倒了一杯酒,遞給了陳伍,“反正和我們也沒多大的厲害關係……”

陳伍下意識的接住酒杯,眉頭又猛的一皺:沒多大的厲害關係?

那爲何上面像瘋了一樣,三天兩頭的往華北發電報?

應該爲的是同一件事……看王天木每次接到密電,又是憤恨,又是不平,又是不屑,又是無所謂的態度就知道了。

每次都是這樣一連串的表情……

看來,這次來北平,王天木就是給上面做樣子呢:反正該查的我已經查了,該問的也問了,問不到,我能有什麼辦法?

再想深一點,難道他不是趁着這個機會,來逛八大胡同的?

陳伍也就是在心裡腹誹一下,除非腦子進水了,不然這些話是絕對不會說出來的。

“再待兩天就回去了……”王天木又說道,“總感覺心神不寧的。”

陳伍稍稍的驚訝了一下。

王天天向來是以豪爽,耿直示人,一向表現在天不怕地不怕,平時很少說這樣的話的。

今天是怎麼了?

心裡正轉着這樣的念頭,外面突然傳來了一聲暴響:“通!”

不出意外,應該是院門被人撞開了。

陳伍心中一驚,第一反應不是回頭看,而是猛的往下一蹲,順勢掏出了手槍。

槍剛拔出來,都沒來的及上膛,外面就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兩人下意識的對視了一眼,都看到了對方臉上的驚駭之色。

這到底衝進來了多少人,纔會造成這種陣勢?

“從後門走……”陳伍目呲欲裂,大吼了一聲,“我斷後……”

話音都未落,後面又是一聲暴響,之後又是“噗通噗通”的聲音。

他們就經常這樣幹,哪能聽不出來,這是有人從牆頭上翻了進來。

“我幹你姥姥……”王天木怒吼一聲,一腳踢了過來,把陳伍踹了個跟頭。

“不是我……”陳伍一聲嘶吼,臉色漲的通紅,握着槍就要往上衝。

“不是你個錘子……”王天木累裡大聲喊着,一個飛撲,抱住了陳伍的後腰,把他按倒在了地上,“現在還衝個球啊,找死嗎?”

說話的功夫,外面的人就衝了進來,七八支槍對準了他們兩個的頭。

領頭的是個矮壯的男子,面相陰戾,眼神陰冷,冷冷的看着陳伍和王天木。

“這位兄弟!”王天木先舉了一下手,示意自己手裡沒槍,然後又抱拳拱了一下,“不知是哪條道上的,兄弟什麼時候失過禮,還望告知一聲。”

這是在探對方的來路。

矮壯男子沒有接話,只是冷笑了一聲:“綁起來!”

聽到對方說的竟然是日語,王天木的臉色一白,。心中的最後一絲希望當場破滅。

特麼的,日本人?

這次完了!

“栽了?”

王天木咬着牙,瞪着陳伍:“你特麼的怎麼走的路?”

不用想,肯定是陳伍招來的,不然他已經在這裡藏了四五天了,日本人不可能今天才來抓他。

“不知道啊?”陳伍帶上了哭腔。

“賣皮的!”王天木又恨恨的罵了一句。

陳伍稍稍的愣了一下,用力的點了點頭。

這句話聽起來好像是一句罵人的話,其實是一句暗語:兩個人現在的身份是做皮毛生意的販子……

幹特務幹了多少年了,弄幾個有跟腳,經的住查的身份還不簡單?

陳伍這個皮毛販子的身份是真的,甚至在天津還有家有老婆。

王天木這個更大的皮毛老闆的身份也是真的,天津城裡的那家專賣皮製品的成衣店,就是他開的……

不過名字自然不叫王天木,而是用了他本來的姓,鄭,叫鄭世成。

王天木這是在賭,日本人還不知道他們兩個是什麼身份。

他估計,肯定是陳伍去找的那幾個人中間,有人出了問題,向日槓人告了密。

而那幾個,都不知道陳伍是做什麼的,更不說是他王天木了,怕是認都不認識。

再進一步猜測,肯定是因爲陳伍打聽的是川島的事情,驚動了日本人……再或者,這根本就是日本人設的一個局,專們等的就是打問這種消息的人……

而這一切,都是方不爲搞出來的,自己陰差陽錯之下,給方不爲頂了鍋……

方不爲,我你姥姥……

王天木的心裡都罵翻天了。

……

看這兩個還算老實,日本人就沒怎麼動手,只是拿繩子把他們捆了起來,

然後纔開始搜身。

沒幾分鐘,兩個人就被剝成了光豬,然後又有人掰着他們的嘴,拿一根手電照着看了快一分鐘,甚至把每顆牙齒都檢查了一遍。

都是同行,還能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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