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殊也更加的想不通,方不爲是怎麼知道的?
軍統這裡,知道自己的身份的,應該只有馬春風,最多再加上一個齊振江。
自己發給軍統的每一份電文,都會經齊振江的手,他除了專門負責接收和發送軍統的絕密電文之外,還專門負責爲馬春風編譯,從情報內容中推斷到自己的身份,應該不難。
除了這兩個,怕是連軍統的正牌局長賀耀祖,都不清楚自己的真實身份。
所以馬春風再信任方不爲,也不可能把自己的身份透露給他。
那地下黨這邊呢?
應該只有胡月明知道,之外,就只有胡月明的上級了,也絕對不可能超過三個人。
以地下黨組織的嚴密性,從這裡泄露自己身份的可能性,比軍統還要小。
那方不爲,是怎麼知道自己既是軍統特務,又是地下黨?
要不要把這個情況,彙報給胡月明,或是馬春風?
他好像也在防範這兩個人……
袁殊猛的想到,方不爲蒙着臉,以自己人的身份來見他的那天晚上,說過的那些話。
“你支持誰?”
“誰能讓這個民族復興,誰能讓這個國家強大,我就支持誰……”
“不要和軍統走的太近……”
“不要讓馬春風把你的身份泄露給任何人……”
“如果馬春風要求你,做一些你辦不到的事情,千萬不要答應……”
“如果遇到難以決斷的事情,一定要想想,這麼做,會不會留下隱患,會不會讓人誤會你,懷疑有什麼別的目的……”
“記住,不要擅做主張,多請示,多彙報……沒把握的事情,或是遇到不好判斷,不知道這麼做,會不會帶來什麼不好的影響,如此之類的事情,一定要請示……如果來不及請示,那就不要做,等下一次機會……”
那天晚上,方不爲說了好多,甚至讓袁殊產生了:這個人爲什麼這麼懂我,這麼瞭解我的難處和苦衷?
袁殊又想到,自己的身份差一點就要暴露時,方不爲費盡心思,巧妙的利用吳四寶,給自己頂了鍋,讓自己躲過了滅頂之災……
他越來越覺得,方不爲對自己抱着極大的善意,還有些親近的意思。
但他不知道,這是爲什麼……
所以,彙報的事情就先放一放吧,至少要等見過方不爲,問清楚一些問題之後再說。
他又是如何知道日方的高級電臺的,是如何做到即時監聽的?
不然他不可能知道,自己的下線暴露了,日本人不但知道了自己和馬春風的專用聯絡頻道,還截取到了部分電文……
包括那些被他刺殺的漢奸,方不爲是怎麼隨時隨地的知道他們的行蹤,知道他們的警衛力量,能一針見血的找準要害,一擊必中,又能全須全尾的脫身的……
……
說不通的地方太多。
只有身處漩渦最中心的袁殊,才知道這有多麼的不可思議。
別說只憑個人的力量,就算有再強大的團隊支撐,也不可能做到這些事情。
方不爲的所做所爲,直接超出了袁殊的認知,簡直就和神仙沒什麼兩樣……
這樣的人物,既便冒着暴露身份,甚至犧牲的風險,也要爭取過來,也更值得保護。
袁殊也更想知道,這些壯舉,方不爲是怎麼做到的?
他無比的期待,和方不爲見面的那一天。
……
袁殊回憶了很長時間,也想了好長時間,甚至已經準備好,見了方不爲之後,自己如何表明身份,然後再問些什麼問題……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聽到窗外一聲貓叫,袁殊才醒過了神。
他看了看時間,已是凌晨三點了。
王胖子走後,他足足沉思了三個小時。
也該睡了,不然家裡的下人就會起疑:好不容易回來一趟,竟然在書房裡睡了一夜?
用腦過度,腦海中還飄着不少有關方不爲的信息,怕是一時半會睡不着。
但必須得睡。
總不能睡眼惺忪,哈欠連天的回巖井公館吧。
而且明天的任務更重。
必須打起所有的精神,好好的想一想,怎麼和胡月明見面,該選個什麼樣的地方,才能最大限度的保證安全……
見了方不爲之後,必須要把組織的意圖完完全全的轉達給他,並爭取讓方不爲迴歸組織。
得到準信之後,還要儘快回覆胡月明,讓他向組織彙報……任務不是一般的重,而且危險程度極高……
特別是與胡月明見面這件事……
嗯,胡月明?
袁殊猛的頓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忘了什麼?
糟了!
自己竟然忘了,讓王胖子把胡月明問自己的建議帶回去。
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份外泄的風險,特別是這種高級絕密。
怕靠聯絡員交接,會導致情報外泄,也考慮到這次的任務極其艱鉅,且風險極大,所以組織要求,胡月明最好能見到袁殊,兩人一起商定,如何接觸方不爲,以及想辦法,問清楚方不爲的態度,以及一些無法解釋的事情。
但胡月明認爲,他和袁殊的身份太過敏感,能不見面,最好不要見面,所以他才把情報編成了密碼,派王胖子送了過來。
除了這個,胡月明還要求,等袁殊見到方不爲之後,轉告方不爲,最好能和他見一面……
胡月明這樣問,就說明組織上不是這樣安排的。
代號爲數字,比如方不爲這種,“一百號先生”的特情人員,不屬於胡月明這條線。
要麼是軍委二局的領導負責,要麼就是更高一級的領導負責。
袁殊直覺,胡月明這樣做,是不合適的。
要是以往,秉着“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觀點,做了也就做了。
但自從經過“自己人”警告之後,袁殊越來越意識到,自己以前的一些方式方法,很欠妥。
他本能的想回絕胡月明,但當時被方不爲就是“自己人”的情報給驚呆了,忘了讓王胖子把話帶回去。
怎麼辦?
天亮以後,再去找一次王胖子?
不行,風險太大。
算了,傳個話而已,讓方不爲自己決定吧……
深冬季節,上海卻下起了綿綿細雨。
黃浦江上飄着一層濃霧,能見度很低。
木船是別想下江了,不然一不小心,就會被火輪撞沉。
那些不得不下江的客輪,貨輪,不得不長鳴汽笛,提醒着附近的船隻。
客輪緩緩的靠在了碼頭,方不爲撐起了一把傘,走下了甲板。
人來人往的碼頭上,停着一輛鋥亮的小車,方不爲遠遠的看到,中村的兩個手,正擠在一把傘底下,靠着小車抽着煙。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這次,是以齊希聲的身份,秘密回國的,止的當然是爲了報仇,搞垮由他一手創建,浸注了無數心血,卻被胡家強行搶走的南洋醫藥公司。
所以中村只以爲,知道齊希聲密秘回國的,除了他,就只於二君……
真實目的很簡單:確蜜汁春雞是要搞垮南料醫藥公司,把不知內情的胡好,還有他帶到國內的這些人,全部攆回南洋去。
至於再能不能搞點事情出來,就要看重慶政府給不給自己這個時間了……
方不爲拉了拉帽檐,又把傘舉低了一些,走向了小車。
看到有人靠近,兩個日本特務本能的警覺起來,等方不爲走近一些,看到熟悉的身影時,兩個特務微微的彎了一下腰:“先生,一路辛苦了……”
用的是日語,在滿大街都是日本人的上海灘,並不顯的太突兀。
方不爲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等一個特務拉開車門後,他收起傘,鑽了進去。
兩個特務也上了車,發開口夢同發動了小車,離開了碼頭。
等小車駛上馬路,碼頭邊上的一個青年男子朝路邊支了支下巴,一輛黃包車遠遠的跟了上去。
客輪剛到,馬頭正是人多的時候,小車的速度根本提不起來,至多二十碼,還沒一輛自行車快,黃包車跟的很輕鬆。
車上的司機和警衛都沒有發現,但方不爲卻很清楚,拉黃包車的車伕,絕對是上海軍統站的特務。
已經知道馬春風對自己起了戒心,對其性格極其瞭解的方不爲,哪能猜不到馬春風接下來會怎麼幹。
無非就是軍統的老一套:跟蹤,盯梢,嚴防死守。
從自己上船的那一刻起,上海軍統站肯定就接到了跟蹤自己的命令。
自己坐的那艘船,大概什麼時候到上海,什麼特徵等等信息,自然也被馬春風傳到了上海。
但肯定不會提及自己的身份,上海的軍統特務並不知道自己是誰。
馬春風也還沒有蠢到這個地步。
其實方不爲有的是辦法躲開這些特務,但他一是馬春風看他沒有來上海,惱羞成怒,誤會他心裡有鬼,情急之下使盤外招。
其次則是,方不爲也想知道,馬春風下達給上海軍統站的具體的命令細節,所以他必須把這些特務引出來,實時監聽。
等小車駛出碼頭,路上行人漸漸的少了起來,小車開始提速,黃包車伕就跟的有些吃力了。
方不爲原以爲會跟丟,但沒想到,小車開出去了一公里多,又換成了另外一輛黃包車。
可能是早就料到,小車會去外灘,或是去虹口,反正都是一個方向,所以提前做了安排。
外面下着雨,霧也不小,坐在車裡的特務司機並沒有發現,他們被盯上了。
方不爲失笑般的搖了搖頭,任由司機自行駕駛。
小車一直開到了外灘的和平飯店。
只要來上海,大多數的時候,方不爲都是住在這裡的。
當然,用的是齊希聲的身份。
房間是中村早就安排好的,特務幫他提着行李,把他送到了房間,又給他彙報着中村的安排。
“會長交待,讓你先行休息,到下午五點,我會來接你,直接到會長的寓所……”
“嗯!”方不爲點了點頭,又交待道,“晚上不回來這裡了,另外換個地方吧!”
“哦……好!”特務並沒有問什麼原因,隨口答應着。
擺脫軍統特務的盯梢,不要太簡單。
被方不爲攪的整整雞飛狗跳了一年,現在的上海,依然風聲鶴唳,日本人和七十六號,對特務奸細的清查力度依然很大。
方不爲不信,陳公樹的人,還敢跟進虹口?
他決定了,就住到日本領使館對面的禮查飯店去。
有膽子,你就跟過來?
……
也是想到齊希聲這次是秘密回國,所以中村並沒有在酒店安排會面,而是換到了自己的家裡。
場面很簡單,不像方不爲,去哪裡都大擺排場,特別能造。
幾樣普通的日式特色,無非就是魚膾,壽司,清酒這些東西。
這裡說是中村的中國的家,其實是個間諜窩。
包括他這個家裡的那位老婆,也是外務系的女特務。
而且長的很漂亮。
有一次方不爲來他家喝酒,這女人竟然想勾引他?
無非是受了中村的指使,想試探他罷了,方不爲怎麼可能會上當?
今天,這個女人也在,正在殷勤的給方不爲添酒夾菜。
中村半躺在矮榻上,握着一隻酒杯,慢慢的淺啜着,反觀方不爲,跪坐的端端正正,比中村還像日本人。
看方不爲吃的差不多了,中村揮了揮手,趕蒼蠅似的把老婆扶了出去。
“南洋和重慶方面,到底是怎麼回事?”中村坐直了身體,正色問道。
這個時候,日本大本營並沒有制定什麼“南進計劃”,但因爲蘇德停戰,與德國夾擊蘇聯,搶奪石油產地西伯利亞的夢想,基本算是破滅了。
所以軍部,特別是以海軍大將,兼任中國方面艦隊司令官的島田繁太郎爲首的海軍少壯派,一力認爲,日本應該避開蘇聯的鋒芒,向南開進……
因爲美國帶頭封鎖日本的原故,美日關係日漸惡化,支持這種呼聲的勢力越來越多,大多都是親德反美派。
越來越多的日本軍人意識到,不排除有一天,大戰略方針會“轉北向南”。
甚至在許多日本海軍將領的心裡,已經把東南亞各國視爲了囊中之物。
所以對於南洋方面的異動,日本還是相當關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