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劉澤之回到渝園,這座別墅本來是四川軍閥揚森的產業,借給了毛人鳳使用。書房裡,劉澤之端來一杯新沏好的茶,換下涼茶。搭話道:“毛先生還沒有休息?”
毛人鳳,軍統總局主任秘書,中國最大的特工組織的二號人物,放下手裡的文件,問道:“見到李士羣了?怎麼樣?”
“見到了,聊了一個晚上,剛分手。還是那套說辭:明天想去桂林省親。不過他對我說那僅僅是託詞,其實是去找桂林的白長官,想另謀高就。對了,他聽說我編的那套說法:拜託他到桂林替我找家姐,他就約我一起去一趟桂林。我答覆他說也很想去,這就找您請假,只要您准假,就和他一起去。”
“你看他是真的要去桂林,還是……有意叛逃南京?事關者大,你想好了再說!”
“是。我想——李士羣不會那麼糊塗吧?叛逃南京當漢奸?那不是貽羞祖宗嗎?毛先生,既然您懷疑他,爲什麼不直接抓起來訊問?”
毛人鳳沉下臉訓道:“你懂什麼?李士羣可不是你們這些熱血的毛頭小夥子,他是有奶就是孃的政客!訊問他?證據哪?沒有證據,如果他真有心叛逃,豈不是打草驚蛇?如果不是,怎麼收場?如果他要是真的離開局本部去了什麼桂林等等別的地方,對我來說,走了這麼個人,未必是件壞事。可是……如果他叛逃南京,那可就另外一回事了……”
劉澤之不敢再說話,靜等毛人鳳指示。在大多數時間裡總是和顏悅色的毛人鳳面前,劉澤之總有一點揮之不去的恐懼和不自在,這倒不是因爲毛人鳳時不時的教訓。對這位長官,劉澤之已經摸透了脾氣,教訓調教幾句說明他沒把你當外人。這種恐懼也許是因爲看見了太多那張和氣平和的臉孔後面的陰冷和謀略算計,以及對人命的草菅。毛人鳳起身來回踱了幾步,走到窗邊凝望夜色,過了一會纔開口說道:“他約你一同走,要不是自明心跡,以示無他想;要不……就是怕我找藉口不放行,利用你掩護他的行蹤……既然這樣,你就說我准假了,和他去一趟桂林。記住:如果他有叛逃的跡象,你有權擊斃他!”看劉澤之露出了猶豫爲難的神色,毛人鳳的臉板了起來:“怎麼了?害怕有危險?”
“回毛先生的話:不是。只是屬下區區一箇中尉,李組長可是中校組長,就算是軍銜在軍統算不了什麼,可是他是軍統的元老,戴老闆的干將,我擊斃他……這……”
“荒唐!如果李士羣膽敢叛逃,他就是黨國的罪人,人人得而誅之!你儘管放開手去辦,凡事有我。”
第二天上午,劉澤之打電話告訴李士羣可以同行的消息,約定了出發的時間,臨行前打開辦公室裡自己使用的鐵製文件櫃,右側抽屜裡是幾件私人物品:四根金條、一個五福捧壽的翡翠玉牌,還有一張發黃的全家福。照片上一家四口笑得都有些拘謹,站在前排的那個不到十歲的男孩子梳着鍋蓋頭,缺了兩顆門牙。劉澤之小心翼翼拿起照片,端詳許久,無聲地笑了,隨即心中一酸,他仰起頭,不讓淚水流淌下來,他——沒有哭的權利!往事如煙……
四年前的上海,弄堂裡的三間陋室。“小弟,除了這房子,爸爸媽媽還留有四根金條和這兩樣首飾,你帶到倫敦去吧。還有這張全家福,你也帶走。”
“姐,金條我拿走兩根,湯姆遜先生說會安排我勤工儉學。這兩根金條和首飾留給你。六年後,我一定拿個醫學博士的文憑回來,這是我的責任。你的責任也別忘了——把自己嫁出去。六年後我們一起開一家醫院,一家人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小弟,六年,好長的時間,姐不在你身邊,要照顧好自己。”
“姐,別哭,你放心吧,我都二十了,是男子漢了。”
上海碼頭。“小弟,這是姐姐親手給你做的雙麻燒餅,帶到路上吃。”
遠洋客輪的倉房裡,打開油紙包着的燒餅,兩根金條和五福捧壽的翡翠玉牌赫然在目!姐姐,那個只大他兩歲的姐姐,他世上唯一的親人只留下了一雙母親遺留的玉鐲……
兩年後的倫敦,噩耗傳來,南京屠城,姐姐恰逢豈會……劉澤之在泰晤士河邊站了一夜,沒有一滴眼淚,此時此刻他沒有哭的權利……第二天,中斷學業,踏上歸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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