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先生急着喚學生有何要事?”
自從宋端從軍后王景範就開始刻意的減少與其來往的次數,尤其是回到京師之後更是如此,並且定下了若無召喚宋端不得來府的規矩。DNKN天才只需3秒就能記住雖然這規矩有些不近人情,但宋端也知道這是爲自己着想更多一些——朝中大臣與武將交好的並不在少數,如狄青與龐籍就是如此,不過這也僅是在武將在一定軍職表現出特殊的才能後纔會如此。王景範與宋端則有很大的不同,按照外人的看法宋端幾乎等同於王景範的家僕,若是有朝一日宋端發跡執掌兵權,那文官對宋端就不只是一點看法了,他們對宋端的恐懼心理怕是要比狄青還要高得多,而皇帝也會對此心生顧忌——這樣結局只有一個,宋端和王景範必然會有一個黯然離開,甚至兩人都保不住。
王景範推開中廳的房門,笑着對宋端說道:“這次叫你來便是爲了讓你看看沙盤……”
“沙盤?”宋端有些迷惑的問道,不過順着王景範手指的方向,他很快的便注意到中廳屋中正中的桌子擺放着一張巨大的桌臺,面有縮小版的山巒、河流甚至是村鎮和城池,仔細一看居然就是白沙院附近的地形,那個城池自然是京師開封了。
“這便是沙盤?先生已經做出來了”宋端走到桌前看着沙盤頭也不擡的問道。對於沙盤宋端其實並不是毫不知情,自從王景範的父親發現宋端除了體格優秀於科舉毫無天分之後,便着力培養宋端的武藝和兵法希望能夠有所成就。宋端知道沙盤便是由此而來,只是在渭州的時候王景範父子講解兵法的沙盤極爲簡陋充其量不過是幾塊石頭一擺便罷了,哪裡有這麼細緻的沙盤,不過他倒是聽王景範的父親說過真正的沙盤是如何如何精緻,今日一見立刻便想起過往的事情來。
沙盤吸引的不僅是宋端,狄惠、俞樾和於文傳三人也走近沙盤在面指指點點。王景範也走前去對宋端說道:“這沙盤一物於我沒有什麼用處,倒是恥夫可以向朝廷獻此物好謀個出身,屆時朝廷中自會有人代爲說項……”
宋端的升遷在常人眼中自然是比較快的,不過王景範還是覺得有些不夠——王安石的《萬言》給他帶來了極大的壓力,從其小傳中他也知曉王安石在軍事主要依仗是一個叫王韶的宋將,在遇到王安石之前也不過是一名中低級武將,不過此人應該是屬於足智多謀類型的武將,且又熟悉西北邊境的情況,在大變法時期給予王安石極大的幫助。
因爲王韶是個武將且又沒有什麼詩詞流傳下來,是以王景範並不知道王韶的具體情況,而父親對於大宋的武將還只停留在楊家將、呼家將、岳家將之類的民間小說的水平。若非狄青能夠憑藉軍功在大宋這個文人佔據絕對優勢的王朝中奇蹟般的位列樞密使的高位,王景範的父親也是對其一無所知的,至於王韶就更不用提了。雖然王韶的介紹不過才數十個字,王景範父子除了將其重大軍功羅列出來之外,還大致推斷了其年齡現在應該是不到三十,只是從王韶的主要軍功來看,這種足智多謀的武將顯然資質要比宋端強得多。
“王安石有王韶,而我有宋端!”這便是王景範心中最簡單的想法,即便心中覺得宋端的基礎要比王韶差,但悉心培養之下十年之後的事情未必沒有翻盤的機會——天下有才能的人多了,中華別的什麼都缺就是不缺人,有些人雖然才高八斗若是沒有好的機緣照樣也會埋沒在人羣中一生碌碌無爲。
宋端在軍事的才能提高不是一時半刻便可以做到的,王景範的打算便是儘快的提高宋端的軍職,然後通過運作調往西北,讓他在戰場快速成熟起來。將宋端推向戰場雖然有些危險,不過也只有這樣纔可能讓宋端有一線機會超越王韶,而不算低的軍職可以保證宋端不會被當做炮灰被犧牲掉。
“謝先生多方謀劃,端銘感五內!”宋端剛剛被提拔成副都頭想要更進一步怎麼也要一年半載的時間來等待機會,不過他知道既然王景範開了這個口,都頭這個位子多半是要在近期落到自己的事實也差不多如此,王景範已經說動韓絳爲宋端出頭,韓絳本身就能力非凡,只要他點頭王景範相信屆時韓絳所屬的勢力陣營亦會將此事運作好,況且一箇中低級的軍職還不值當如此大張旗鼓,只需他們在背後稍微推動一番即可。
王景範對宋端的期許並沒有避着狄惠,像狄惠這樣武將世家出身的人來說,即便棄武從文對於武事相關的東西也有着非同一般的敏銳感覺,相信今天之事他必然會寫信報知狄青。沙盤並不是什麼新鮮玩意,說白了王景範所製作的沙盤只是更加精緻形象而已,父親也曾說過沙盤似乎就是大宋時代的產物,只是王景範已經細細打聽過並無沙盤的消息這纔拿出來。不過父親曾對後世的沙盤有過非常詳盡的描述,最好的沙盤是基於對地形的準確測量的基礎得出的,而在父親的眼中大宋的地圖都簡陋不堪更何況沙盤了,父親曾說過後世的山川地理測量手段遠非是現在的人所能夠想象的,甚至是在幾十萬丈的高空……
王景範擺擺手淡然說道:“你我之間不用如此,不過恥夫從軍之後低級軍職不說,日後若想有所成就,不知恥夫可曾有何想法?”
宋端略微皺了一下眉頭沉思片刻還是搖搖頭答道:“學生不知……”
“世人皆以爲高官厚祿光宗耀祖更可萌澤後輩,如我輩讀人而言大體亦是如此,亦有身懷家國志向高遠之輩通過科舉一朝進身廟堂慷慨一世定國安邦……然左右環顧之下此等卓越之輩從古至今莫不是寥寥數人而已,爲何?不過是在升官的路迷失了自己而已,忘記了步入仕途的本意……”
王景範有些悵然的說着,這些都是父親從小教導他的。父親對他在千年之前的生活經歷一直都是不肯多談,不過王景範這些年閱歷增長每當回憶當年父親言語的時候,總是會有所收穫,也大致的勾勒了父親的生活軌跡,只是父親在他的腦海中的形象卻是越來越模糊了。
“恕端愚鈍,還請先生明示……”宋端拱手說道。
王景範輕敲沙盤的桌面說道:“恥夫當知軍中升遷不比官場容易,甚至更甚過之,若以當下而言得一指揮使之職並不算難,然日後若無天大的機緣一生成就也就僅限於此……若恥夫有心建功立業如狄大人那般青史留名,那現在就要做些打算以免到時錯失機緣……不知恥夫是何打算?”
五代之時軍閥遍地戰亂頻發人命如草,宋太祖趙匡胤雖是武將出身但卻能吸取前代教訓採用文人治國的方式來統治自己開闢的王朝,這份智慧和勇氣足以讓他成爲歷史最偉大的君王之一,只不過這種治國政策顯然是在這個時代武將的悲劇。
在王景範看來若是宋端有建功立業名留青史的決心,那京師開封絕對不是一個久居之地,在這裡初期升遷速度會很快,但遠達不到成爲一個高級將領的要求。從王韶的經歷來看應該是王安石在取得權柄之後短時間提拔來的軍事將領,王韶或許有天縱之姿而宋端怎麼看也不像是這樣的天賦名將,如若不然王景範父子也不會費這麼大的精力來培養他了——就算王景範手握重權也不會在短時間內提拔宋端,這麼做既害了宋端更害了大宋的兵將。名將有天生的也有後天培養的,宋端有一身好武藝更自小便得王景範父子教授兵戰策精要,眼下王景範只是要宋端一個確切的想法而後便是真的進入運作階段——王安石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宋端叉手答道:“端雖不才亦有建功立業之決心,蒙恩公先生不棄授端武藝兵法栽培之恩永世難忘!端有心成就功業,而先生也有意,若再過推辭就實在太過了,端聽憑先生調用不敢有違……”
王景範點點頭扶起宋端說道:“大宋眼下雖說不是清明無憂,但京師開封雖是重兵駐守但真正用得打仗還是非常少見的,若無顯赫軍功何以當得‘名將’?大宋雖是定鼎中原然與漢唐前朝大有不同,細細算來不過是天下三分,大宋、契丹、党項三家共分天下而已,過往戰績來看大宋也絕不是佔盡風,至少在對契丹的戰爭來看便是如此……”
“當然戰場刀劍無情,這麼做肯定是有危險的,這其中的風險和未來的好處就要看恥夫你自己如何去取捨了……不過恥夫無論作何選擇,某家都會全力支持,只是在京城的路恥夫會越走越窄……”王景範輕拍桌面轉身對宋端說道。
宋端毫不猶豫的應聲答道:“端不過一棄兒蒙先生不棄授端兵法武藝,若無老先生端早已拋屍荒野何曾有今天?端有今日全憑先生父子成全,端亦有建功立業之心,先生大可從容安排端無有不從……”
王景範聽後只是點點頭,對於宋端的選擇他心中早就有了答案——父親的教導使他早就懂得了“人的無窮的”這個簡單而又深刻的道理。宋端、俞樾、於文傳等人年幼之時都過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什麼功名利祿在那時都不如眼前的一碗稀粥,時過境遷有王景範父子的收留他們不僅能夠吃飽飯還可以讀習武,幼時那一碗稀粥再也無法滿足他們心中的追求,而王景範所要做的便是引導他們如何達到更高的追求,在他們努力的同時順便做一些王景範需要解決的事情。
王景範知道也許未來的有一天宋端他們完全成長起來手握重權之後,自己再也無法將他們納入自己的事業軌道之內,到那個時候就要看雙方手段高低了。若是真的有那一天,王景範也不會畏懼,因爲他會獲得更高的地位和聲望,還有便是更多類似宋端他們這樣的助力。
相對於宋端從軍這條路而言,俞樾和於文傳走科舉入仕這條路顯然就充滿了更多的變數和困難,王景範之所以在他們的面前給宋端謀出路,也是在告訴他們自己對他們也會如宋端一般一視同仁到底王景範父子在他們身的投入遠比宋端要高得多,只是科舉考試的變數實在是太大,只能盡人事以聽天命。
“鴻江兄,這封信希望你能夠轉交給狄大人,恥夫提調之事還需狄大人多多費心……”王景範從袖口中掏出一封信遞給狄惠,這封信是他事先就已經寫好的。宋端有建功立業之心必然會選擇前往宋夏交界之處爲職,這就需要狄青出手相助,狄青不會坐視不理畢竟他能夠從京師開封的官場全身而退也是得益於王景範的出謀劃策。
與王景範和岳丈韓家的關係不同,雖然他初入官場已有薄名但放在韓家這樣官宦家族中也只是非常有潛力而已,而他在狄青眼中卻是爲家族子弟爲後計的重要依仗。韓家第三代子弟昌盛,更有韓宗彥這等優秀的第三代子弟在官場發展,而後續尚有韓宗道、韓宗師等人。而武將出身的狄青出身低微更是憑軍功晉升到樞密使的官位,子孫成就更是不值一提,可以預見的便是即使狄惠兄弟棄武從文有天大的際遇可以通過科舉考試入仕爲官,也必然會因爲是武將之子在官場備受壓制。
韓狄兩家的境遇不同,使得他們對待王景範的態度有着天差地別——韓家有自己的嫡系子弟可供選擇,自然在王景範的身投入並不在意,而狄青卻別無選擇。狄青心中也明白中的那幾位相公都是視自己爲寇仇的主兒,韓琦、文彥博等人只要一天掌權自己就沒有回京師開封的機會,至於欣賞自己的皇帝陛下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更無傳位子嗣——王景範曾對他有言,若皇帝有幼子可傳大位的話,狄青重回京師開封則是指日可待,可眼下狄青也對自己重回京師並不抱有什麼指望了。
狄青征戰一生所遇官員無數,也得幸受過尹洙、范仲淹、龐籍等人的賞識,不過更有韓琦當面殺得意部將焦用之事纔有“韓樞密功業官職與我一般,我少矣進士及第耳”之語。狄青出任樞密使也恰巧皇帝陛下身體日漸衰弱更無子嗣,早就有狄青有意帝位的謠傳使得他戰戰兢兢,這就更不可能有文官親近於他。
若說王景範早先出手勸誡狄青及早脫身京師只是敬重這位名將,憐其一生爲國卻不得善終,而現在兩人雖自京師一別再無見面只是信來往,但他已經和狄青心有默契的連爲互助——王景範可爲狄青後人謀出路,而狄青則是儘可能的滿足王景範的一些需要,其實就是助他將宋端培養成一名將才待到以後爲其所用。
狄惠接過信後問道:“先生可有口信帶予家父麼?”
王景範思量一番後說道:“夏主諒祚今已十二歲,以党項國律國主十六歲親政,然據聞諒祚已參與政事,党項沒藏氏把持朝政驕奢淫逸,難保日後兩者不會火併一場,無論誰勝誰敗党項內部都會比先前更穩固,這對我大宋而言絕非好事……狄大人昔年征戰党項立下赫赫戰功,党項蠻族視大人如天將下凡威震敵膽……望狄大人心繫朝廷社稷,爲朝廷多育將才以應對日後……”
王景範內心中對於自己僅僅十七歲便考取狀元還是頗爲自得的,不過想想西夏國主諒祚十二歲參與政事就不由得有些泄氣了——王景範的父親似乎對於党項的事情知道的格外多一些,至少比契丹要熟悉的多,所講的典故人物亦是如此。相對於夏主諒祚,王景範想到更多的則是父親提及的另外一個不可小覷的女人——諒祚的老婆樑後,這是唯一一個能夠堪堪與契丹蕭太后相提並論的女人,至於大宋已故的劉太后和現下的曹後則與這兩人相差甚遠。
父親曾言党項樑後對於大宋的危害不下景德元年帥二十萬契丹鐵騎南下侵宋的契丹蕭太后,諒祚雖有謀略除掉了獨攬大權的訛龐家族卻是一個短命的皇帝。党項自然沒有當年契丹那般實力,但這樑後自掌權以後在西北宋夏邊境侵擾二十年,這固然讓党項陷入了內憂外患,同樣也使得大宋損失慘重國力大損。最令王景範憂心的是党項蠻人的王朝偏偏還長命的很,至少遠比北方的契丹和中原的大宋要強得多。
不出十年王韶就會通過王安石向皇帝獻《平戎策》,這《平戎策》具體是何內容王景範不得而知,不過想來不過是收復河湟招攬周邊大小部落孤立党項而已。京師可以人功成名就的天堂,但絕對養不出一個百戰百勝的名將,收復河湟尚可以普通的軍事手段來達到,而鼓動西北大小部落孤立党項則絕非常人所能夠做到。宋端若是將才這十年時間足夠讓他熟悉西北戰場,若是十年之內他無甚成果那就調回到自己的身邊老實的做個家將保全性命富貴一生也就罷了。
父親所知道的狄青應該早就憂懼而亡,對於狄青的壽命王景範心中也是拿不準,當然狄青活得越長久對他而言就越有利。以狄青武將出身的身體狀況想來撐到六十來歲應該不是什麼大問題,不過前提便是皇帝對狄青沒有太深的戒懼——太祖皇帝黃袍加身的事情滿打滿算剛好一百年,自杯酒釋兵權之後大宋皇帝和文臣從來就沒有放鬆過對武將的壓制。狄青原本就是被皇帝使臣頻繁的“問候”弄得憂懼而亡,拋去皇帝本身內心的疑惑之外,諸如文彥博、韓琦等人在皇帝身體日漸衰弱的時刻,他們能夠容忍狄青活到新帝登基麼?王景範心中對此實在是有些擔心!
狄青就是在西北戰場脫穎而出成爲一代名將的,對於党項的狀況哪怕是棄武從文的狄惠也是非常關注的,更何況王景範“能掐會算”的本事給狄家父子留下過深刻的印象。王景範對西夏內政的研判立時引起了狄惠的警惕:“党項蠻族可是又要侵宋?”
王景範微微皺了皺眉頭答道:“無論党項蠻族內部是否有傾軋,對我大宋的侵犯之心可是一直未曾有過半點削減,只是平時小打小鬧如流寇一般小股侵掠而已……蠻夷之地有何禮義廉恥之心,莫說党項就是北蠻契丹自其太祖耶律阿保機統一契丹各部立國之後其子孫和文武大臣爲爭契丹地位起過多少風波?更何況党項!党項國主尚且年幼但以參與政事,遲早會與沒藏氏火併一場,若能其真的勝出獨掌大權可並非大宋之福,這等野心勃勃之輩比之沒藏氏可更難對付!”
大宋立國百年來帝位繼承唯獨太祖太宗之間恩怨難斷餘者真宗、當今皇帝略有曲折但也是穩穩當當,而與契丹和党項的帝位繼承相比可就小巫見大巫了。當年夏主李元昊中了種世衡的反間計錯殺野利旺榮、野利遇乞兄弟,沒藏訛龐的妹妹沒藏氏便是野利遇乞之妻與元昊私通生子諒祚寄養在沒藏訛龐家中。十二年前沒藏訛龐被元昊任命爲國相,而李元昊正好搶了太子寧令哥的老婆當皇后並廢黜太子生母父子反目成仇,沒藏訛龐便以借刀殺人鼓動寧令哥刺殺李元昊,結果父子火併一場寧令哥的人頭成了沒藏訛龐的功勳,至於大宋日夜想要除之而後快的李元昊則受了重傷轉天便死了,至此不過才一歲多的諒祚便成了党項國主,而沒藏訛龐則是權傾朝野出入儀衛等若帝王。
從李元昊到諒祚這段亂七八糟的事情在大宋人眼中或許是天方夜譚,最多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談資,過後更是一句“蠻夷不知廉恥”。好在一般大宋人並不清楚這段歷史,畢竟党項距離他們實在是太過遙遠了,就算是西北邊民也甚少有人知曉,而王景範父親卻對李元昊及其後面的諒祚、甚至孫子秉常的事情都很清楚,更令他驚歎的是就連狄青也不知曉的那個諒祚生母“沒藏皇太后”“沒藏黑雲”。